她不是没有洗过衣服,但如今沦落到浣衣巷,方知为何洗衣服也能变成那些贵人觉得处罚人的职司。
天还未彻底冷下来,她那双不算娇嫩的手日日泡在冷水里,已经长了一层新茧。这便算好的,院子里其他人,包括和她同龄的宫人一双手早已千锤百炼,不止厚厚的茧子,红肿皱裂都是常有的事儿。
吃也吃不好,哪像尚食局还能花点银子给自己点两道点心吃,这里冷一顿热一顿,饥一顿饱一顿,磨得她完全不用吃药便瘦棱棱的扎手。
“莫姐姐,你真命大,往常被打的那样严重的,哪怕陈妈妈给药吃都好不了,你如今却已经能下床干活了。”
手指整天泡在水里,泡的肿大,一不小心皮就烂了……忆如颤巍巍地撕下一块馒头,塞进嘴里使劲儿嚼,待那小宫女拍到她肩膀上,方知她是对着自己说话。
“姐姐可是看不起我等?也是,莫姐姐是伺候过贵人的人。”
“没有!没有没有……”忆如连连摇手,努力咽下馒头,锤着胸口,呐呐道:“往常都是称呼我李……阮少使,很久没人叫过我的名字了。”
那年轻的小宫女满眼好奇,“少使是个什么职位?”
会分到浣衣巷的宫人,除犯错被罚到此处外大多没什么背景,也没什么见识与能力去孝敬选人的公公,多数出身农家平民,少有一技之长。
而浣衣巷这等地方是熬人的地方,没有那等严明的职司划分又比六局二十四司更讲究尊卑——管人的嬷嬷娘子和下面做活的宫人,进了这里的人,几无可能出去,不需要学那等的尊卑规矩,也不需学繁复的宫廷礼节。
她们听着忆如缓缓讲述各类宫规守则和职司划分小嘴慢慢张大,简直跟听天书一样催着她继续讲下去、讲下去。
“原来浣衣巷外面是这般的……”
那两个年轻的姑娘眼睛闪着光,痴痴地发笑,心中回味着她的话,仿佛自己也随着那般娓娓道来的声音换了种活法。
其他的姑娘想象着浣衣巷外的生活,忆如她是真怀念啊,
都是宫人,也有不同的活法。她见识过外面的色彩,哪怕还是拘在小小的宫墙内,也比如今这逼仄的院墙围起来,连头都抬不起的日子好——想过的好点儿,人之常情。
“你们这些贱皮子贱骨的丫头,肖想什么呢!真当自己是活在话本故事里,还有菩萨关照啊!”
跟着一起听了一耳朵的陈妈妈待听完后立刻瞪大牛眼,用手指一人赏了一个暴栗,将人催起来去干活。
嘻嘻哈哈的声音渐渐歇了,倒水敲打的声音渐次响起,污水从脚底下流过,小小的院子浸满各种味道。
与这方单调无趣,一眼能望到头的破旧小院比,后宫中随便一座宫殿都各有各的“热闹”。
“求姑姑饶了我,再也不敢了——”
近日里六皇子秋宜宫中凄风苦雨不断,阵阵的泪雨先于愁煞人的秋雨淋湿了地。
“还敢出声!扰了六皇子歇息,合该将你等扭送回去重新学一遍规矩。”
淑妃赐下的梅姑姑翻过一页册子,视线凝在纸上,没有抬头便冷冷一喝,“你想替她学‘规矩’吗?还不重重地掌!”
负责掌刑的宫人也红了眼眶,手掌心刺啦啦的疼,一听梅姑姑的话立刻背脊一颤,掌人的巴掌又高高抬起不敢轻纵。
“殿下,药好了,您赶紧趁热服了吧。”
容齐执起汤匙搅了搅褐色的药汤,“小荀子,过来。”
“这……是。”
小荀子上前两步,躬身而立。
“再上前几步。”
小荀子忐忑地一直靠到近前,噗通跪在地上。
“把头抬起来。”
支支吾吾了半晌,小荀子扭扭捏捏地侧过脸半抬起。
“要让我亲自动手吗?把脸抬起来。”
清晰的五指痕印烙在他右半边脸上,容齐手一顿,扯了扯嘴角。
“底下的宫女去浣衣巷时多嘴与那边的宫人聊了几句,确实做事不谨,是奴婢没管教好。”
小荀子复又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请罪。
“母妃麾下的梅姑姑规矩是极好的,你们都需好好学着点儿。”
“是——奴婢惭愧,丢了殿下的脸。”
坐在庭院中的梅姑姑动了动耳朵,手上的书本翻过一页。
“自己说说,到底错在哪儿了?否则打了你这回儿,你还会犯。”
那被掌嘴的宫人双颊肿胀,此刻犹如老鼠见了猫,被梅姑姑的眼光一扫都全身发软。
“奴、奴婢不该多嘴。”
“嗯,可见这次是把规矩记清楚记牢了。”
吱嘎——
紧闭的宫门从内被打开,穿着一身松青袍子的六皇子背着双手目不斜视地走过她们身边。
“见过殿下,殿下这是……”
“今日觉着身子不错,也该去崇文馆上课了。”
梅姑姑见六皇子脸上言笑晏晏,并无一丝不满怨怼之色,眼珠一转,躬身上前接过了小荀子提在手中的书箱。
“荀公公毕竟伤了脸面,出门在外不雅观,还是老奴送殿下去崇文馆吧。”
“有劳梅姑姑。”容齐微微颔首,似乎对于身边的人被暗暗打压立规矩毫无所觉,仍是一径温和的态度。
淑妃麾下的梅姑姑果然规矩极好,容齐途中几次加快了脚步突然又转慢,她躬身小碎步跟在身后,脚步即小又轻,始终离他一臂之外,两人间的距离如尺子量出来,不多一分不少一厘。
“殿下,崇文馆的路过了。”
第二次经过岔道却叫容齐拐进了另一道回廊的梅姑姑轻声提醒道。
容齐缓下脚步,双手背于身后,有些浅淡的眸子斜向一侧,微偏过头斥道:“还不出来?”
梅姑姑悚然一惊,以她耳力竟然没发现此地竟然有第二人?!
下一瞬,一道素白身影闪过,梅姑姑顿时萎顿在地,而一个哪怕普通宫人简素的衣裙也挡不住其清丽绝俗的姑娘吐吐舌头,现出身形。
“齐哥哥,这人满面阴沉,一看就不是好人,怎么跟在你背后?”
特意将人引到此处的容齐噗嗤一笑,回头宠溺地拍了拍那姑娘的发顶,将掉在地上的书箱提起,露出摆放在里面的糕点。
“特意为你准备的,快吃吧。”
漫夭捻起一块桂花糕含入口中,立刻眉开眼笑,朝他赞道:“真好吃。”
待她坐在青石板上将糕点吃完,从小腿上抽出绑着的匕首,满面天真含笑对容齐道:“我替齐哥哥杀了这人吧。”
“不需要。”容齐取过她手中的匕首,手指抹过锋利的刀锋,冷光照过凤目,眼中一抹精光闪过。
刺啦——
漫夭愕然地见他执匕将自己衣袖划出一长道破口,随后顺手将之抛入湖中,面对她惊愕的瞪眼仿若无事般从另一只完好的袖中掏出一柄小巧精致的匕首。
“那把匕首材质又差,打得粗苯,不如这把好。”
她一见就喜欢上了那柄匕首,小巧的一柄,在阳光的照耀下还泛出红光,漂亮极了!
“喜欢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