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白鹿死了?”
淡金色的茶汤注入深色的茶器之内,精于茶艺的宫人双手鞠起茶碗均匀的转动,使之香韵浸染茶器,馥郁绵长。
“前朝吵起来了?可有查到谁做的?”
“二皇子一派笃定太子嫉妒他亲手献上祥瑞,因此使人毒死了白鹿,太子一系则状告二皇子诽谤,正闹得不可开交。”
打探消息的素缕姑姑半躬身,翻了翻手上的字条儿,“宫正司查出瑞兽确实吃了不洁之物暴毙,但翻查喂食饲料都无异常。陛下已令人将昨日照顾祥瑞的宫人杖毙,以示此事到此为止,但前朝并不想善罢甘休。”
淑妃缓缓抬眸,揉了揉额侧,“愚蠢——二皇子如此轻易抖搂出在陛下身边安插人之事,你说,是不是愚蠢至极?”
素缕姑姑见贵人示意,赶紧将那些字条儿塞入香炉中,盖上炉盖,然后细心用温水净手,待双手温热后手心倒入一些精油揉搓,随后轻重相宜地按压娘娘头上穴位。
“难不成,目下太子胜出了?”
“太子?”淑妃哈哈一笑,惊得那侍茶的宫人微不可见的手一抖,“前朝御史台如何指摘太子的?不敬、不慈……二皇子一贯穷追猛打的血性子加上这班疯狗不松口,他也讨不到好去。”
太子心急了,竟然用了这样一个昏招——那头白鹿到底是真天降祥瑞还是有人刻意饲养,全都经不起推敲。恐怕就连大喜的启云帝多喝两盏茶打量下也就心中了然,不过顺水推舟成全自己名声罢了。
且这般殷勤小意地讨巧之举,失了储君的格局与傲气,未免落入下乘,前朝那班狐狸成精的老臣恐怕已失其心。
更叫可笑的,太子何其愚蠢,炮制了这般招数,却在最后一步上出了岔子,将功劳白白拱手让人不说,如今和二皇子这泼皮较上劲儿,只闹得连皮带里全都被拔下,不留一丝余地。
素缕姑姑也早已想透此中关窍,是以才摸不着头脑——凡鹬蚌相争,总会有渔翁得利吧?但此次太子、二皇子全都两败俱伤。
前朝与后宫俱都千丝万缕,太子、二皇子已失帝心,剩余三皇子身负一半北临国血脉,不可继承皇位,四皇子五皇子早已站队,七皇子年幼……
淑妃膝下的六皇子容齐——六皇子体弱,这便是原罪,皇权博弈从他降生时已然与他无关。
淑妃微阖双目,已然不愿多言。
午夜时分,淑妃帐中伺候的宫女倒了一地,一袭黑袍黑罩蒙面的男子站于堂上。
“果然是齐儿做的。”
“收拾干净了。”
黑袍人抛出一个包裹,淑妃不用看就知道里面是什么,当即厌恶地轻皱眉头,撇开脸。
“不,他还没受教训……齐儿啊,即傲气,又心软。你瞧,若不是我交代你将人给处置了,只要那些人想明白盯着白鹿现身之后调查无济于事,往前挖就能揭穿他的把戏。”
她面上一扭,温吞的口吻中渗入一股寒意,“我还是太优容他了,心慈手软不能成事,他终究不懂!”
哐当!
那天晚上的事情,忆如一直到好些年后,都经常于梦中被吓醒。
她睡到半夜突然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宦官一把从床上拖起,只闻得睡在一边的阮莫尖叫一声,随后口中被塞入一颗麻核顶住口舌,再发不出什么声音。
她们二人双手被缚身后,身上只着了薄薄的单衣就被拖出帐篷。
天还没亮,帐幕围做高高的围墙,惨惨白,让她想起冷宫前长长的,荒芜的夹道,仿佛乱葬岗一般的虚无冷寂。
路很长,又仿佛很短,待再回神,她二人已像两只破口袋一样被扔到大帐前摆放的两张条凳上,接着被按住双肩,双手双脚都被捆扎其上,动弹不得。
她听到急促的喘息声,但不知是她的,还是阮莫的……她还渴,渴得厉害,嗓子都要冒烟了。
帐幕重重叠叠,身遭的陌生宫人假人般面无表情的站着,火把的光照到人脸上,望过去全是惨白的一片,忆如恍恍然好像看到了阴曹地府的光景。
又听闻泼水声,她吃力地抬起头,便见到两个穿着黄衣的大监一前一后提起担架,上面架着一个用草席盖着的人……走过身遭时,那垂下的胳膊叫她瞬间吓得快尿出来。
——滑出草席的胳膊上的那个镯子,是、是薛姐姐的!
一阵尿臊气突然散开,阮莫低下头,呜咽出声。
帐内影影倬倬了一会儿,一个长着一张山羊脸的黄衣宦官掀开帘子,拂尘挽在胳膊间,嗅了嗅鼻子,随后嫌恶地抬起袖,用宦官特有的阴测测的腔调,轻飘飘地说了句,“杖四十,发配浣衣巷。”
监刑的宦官见到两个才十一二岁的姑娘,心有不忍,压低声儿小声道了句,“胡公公,年岁这样小,四十杖别给打死了。”
胡公公翻了个白眼,“打死就打死了,这是她们的命!指不定还比在浣衣巷被磨死更轻快点儿。”
“是是是,胡公公说的是!”一转脸,那般谄媚嘴脸全化作了槁木死灰,冷森森地道:“没听见么?还不行刑?”
她抬头看执杖的宦官手中的刑杖,茶碗粗,暗红暗红的颜色,不知染了几多人的血才化作这般模样……当即颤抖着眼皮,将麻核咬紧。
“咳咳咳咳……慢着!”
火光间,穿着杏色长袍的少年人大步流星地分开众人,低头看了眼待行刑的小宫女,红唇紧抿。
“六皇子,嘿哟,别为难杂家这等办事的……”胡公公低头跪在地上行礼,见六皇子始终不吭声,当即求饶道:“这膳房的宫女呈上的点心咸了,娘娘的猫都吃死了,娘娘如今还在伤心呢!”
容齐狠狠闭了闭眼,藏于袖手的手掌捏紧,严厉地扫视一圈站得直直的宫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说得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帐幕层层揭起,淑妃寝衣外披了件天青色的狐皮斗篷,素容未着任何脂粉,仿佛刚刚睡醒,睨着自己只着了件单衣而来的儿子,轻笑一声。
“皇儿,我还道你不懂这个道理。”
她一步一挪迈着莲步缓缓走到儿子面前,扫视直挺挺着脊梁骨几与她同高的儿子,突然轻叹一口气,下一瞬“啪!”一声脆响,于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扇了六皇子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