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西南群山之巅,红日隐入斑斓的云霞,烧灼出无限旖旎绚烂。
“冥渊前辈的札记内容可真丰富啊。”云神抱着一本厚厚的牛皮册子,边翻看边感慨。
数十年前,鬼神冥渊找到他,托他帮忙保管一本札记。云神是位谦谦君子,不但应下,还将札记藏于自家秘境,从未逾矩窥探。
但神界千万年一成不变的安静寂寥终究令这位年轻的神祇心底生出一丝对不同事物的渴望。于是,一干神界前辈们时常提起的那位降入凡尘的神祇,于他就像旱季中突如其来的甘霖。他不知那位名姓,不知其样貌,只知他的足迹遍布神界与凡间,却令众神讳莫如深,也被世人遗忘殆尽。他的好奇从一开始的淡如云丝,经过多年发酵,至今日已浓重得让他鬼使神差地进入秘境,不顾内心强烈的自我谴责翻开了鬼神这本札记。
鬼神的记录十分庞杂,六界各类秘闻皆有涉猎,还细致地分了门类。凭着零星的线索,他翻到了“话神”篇,第一行就让他吃了一惊:
“……我如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楌青浔与萧桤竟一去无踪了。我将投身归墟、归入永寂,在此之前竟无法同他们告别,抱憾离去,是有不甘。”
楌青浔和萧桤是何神?一去无踪是何意?
他继续往下看:
“ …… 我存世千万年来,觉得神界还值得一忆的,只有他楌青浔了。
我为数不多的老相识中,楌青浔算是一朵奇葩。
诸神皆道,他行事作风与这神界的格格不入。譬如,常常扎入凡世间,听茶楼说书,入曲园看戏,酒肆与江湖人对酒当歌,青楼与佳人一晌畅谈……待他耍够了,又将凡世间别致新奇的玩意儿带到无聊透顶的神界,日子别提多潇洒自在。
他还喜欢四处结交朋友,出世不久便走访了各路神祇,金水木火,风云雪月……
自然,他也去拜访了我。
神界皆知,我来自九州人间幽冥处,素来行踪诡秘,平日里不出现。偏偏他是个死心眼儿的,扮成厉鬼混进幽冥鬼域中七日,寻了我七日。”
“……偶然间,他与我相遇,本应皆大欢喜。不曾想,我们竟轰轰烈烈打了一场。具体原因不多赘述。来日详记。
简单来说是因为,他认为我一时不察放纵百鬼去人间,扰了百姓清净。
我并未告诉他一些事情。譬如这幽冥中除了魑魅魍魉,还有一些东西。譬如鬼神的肩上除了掌控监管这八层冥狱,还担负着什么。那些关于我的传言,令我形象平添了一丝嗜血的恐怖感。”
看到此处,云神目光复杂。他晓得六界是如何评价鬼神的:
“……幽冥战止,业火平息,只见那,血影屹立,脚下百鬼残骸森森。”
他继续往下看:
“‘多事的小辈。’我当时心想,却心情颇好。
某次凡尘祭神大典,世人盛邀之下他不得不显露身形,因怕扰了日后逍遥,便以一把绯红油伞遮面。于是凡间便流传,妖神是风流妖娆且娇气至极的女子,风吹雨淋不得,日晒不得。
不久凡间又有传言,妖神怕风雨怕日光,是与水神日神风神三神不睦。修士们自立派系奉不同神明,但凡奉妖神者一律不奉三神,反之亦然。
过了些时日,凡间突然大乱,人人皆称妖神作恶多端,为祸人间,乃天底下至恶至邪的神。此后妖神信众派系内乱不断,崩溃瓦解。妖神从此被视为魔物,为世人所忌讳。从此世间无人提及,无人追忆。”
云神轻吸了口气,又轻吐出来,手指翻过几页,眼前逐渐浮现出一段又一段前尘往事——
妖神与木神初识是在东荒的一座积雪的山麓,
彼时,妖神刚承天谕成神不久,只能维持孩童的形貌,短小的身躯顶着又大又圆的脑袋和一头稀疏的短毛,堵在他面前,奶声奶气问木神如何称呼。木神素来冷淡,不愿提及自己神位,见不远处山头有桤木成林,便取了一个字“桤”。
桤木坚韧,雌雄同株,自成一体,延续百年而不沾红尘。于他再合适不过。
令他意外的是,小娃娃竟求他帮忙取字。
“前辈,”小娃娃攥着他的衣襟不放,“我叫什么呢?无人告诉我。你能告诉我吗?”
他只淡淡道:“你是神。神无字。”
“你叫桤,你也是神。”小娃娃有些不甘心。
“………”他不言语,心里有些诧异,这个小家伙是什么来历,眼光如此毒辣。
“我是只妖,对神灵气味敏感着呢。”仿佛懂他心声,小娃娃有些得意地回答。
“………”他无言以对。
修为不深却有如此灵性。看来他今天遇到了诸神曾提过的那位妖神。
“你看出来我是谁了?好吧。”小娃娃又看懂他的想法似的,一歪头说:“桤这个字是你给自己取的吧。看在你我都是神位上的,也帮我取个字吧………”
他终于低头,俯视着这个肉嘟嘟粘人的一团,不动声色掰开他的手,抽出袖筒道:“改日吧。”
“啊?”小娃娃见他就要风一般离去,着急起来,扑上来抱住他的腿。
“………”
“那个,你莫生气,我不为难你了,别不理我。”小娃娃低下头,“东荒千百年,我一个人过。你来,我很欢喜。”
“……我需想想。”他叹了口气道,揉揉眉心,“取字有讲究。它伴你一生,与你成一体,不可随意。”
“你答应了?”娃娃的眼睛里闪着光。
他沉默片刻,略一点头:“等我回来。”
小娃娃坐在雪山顶,等啊等,一晃就是七天。
第七天晨光熹微时,他正趴在裸岩打盹,一片树叶覆盖在他的后脑。叶上刻着一个字。
“楌。”
楌木,象征顽强的生命力。
水神潉与妖神交情颇深,曾偷偷尾随妖神入世。他学着妖神那样,打扮得一本正经,本以为妖神会去那烟花柳巷逍遥一番,谁知他绕过了繁华京街,七拐八拐,竟是去了偏僻破旧的巷口,他从巷口角落搬出几个竹凳,又摆上不知从哪里搜罗几根细毛笔,慵懒地唤了声:“孩儿们,过来。”
紧接着几个脑袋从各家门缝里伸出来,看到他后,喜道:“是楌夫子!”纷纷飞奔过来,一人一个竹凳子坐好。只见这位楌夫子一抖袖口,手中出现一根竹管,道:
“今日学写字。从写你们的名字开始练起。”他扫视了一圈,笑道:“先写谁的名字呢?”
“写阿英!”“写小凤!”
“写大鼻涕吧,大鼻涕!”其中一个孩子指着自己道。楌夫子和孩子们都大笑起来。
“好,一个一个来。”他转身,用灌满墨汁的竹管在土墙上一笔一划写着。片刻功夫,几个人的名字出现在墙上后,那名叫小凤的女孩歪着头细声细气的问:“夫子,你姓楌,名叫什么?”
“夫子叫什么呢?”孩童们期待着答复。
楌夫子转过身来看着她笑了笑,一对凤目闪过一丝为难来。他原本有这一个字已是满足,未曾想过名或者字。可既然孩子们有兴趣,他不愿扫了他们的兴。
水神到底是了解他的,看着一袭青衫的楌夫子,略一思索,便走过去道:
“干脆直接叫青浔呵。”
“哈哈,是了。”楌夫子高兴的笑起来,“我一袭青衫,又来自东荒水边,正配青与浔二字。潉兄真乃知我者,所赠二字甚妙!”
于是,托水神福,妖神与楌青浔三个字结了缘。
木神看着手中的叶片,一片梧桐叶。
叶上用花汁誊写一字——萧。
草字做顶,川字为骨,一横舒展天地宽。
他有些意外,将目光转向身侧,望着一身青色布衣、背着书简的俊美少年淡淡的开口:“这是何意?”
“兄长赠我以名,我当还礼。”少年满身书卷气,眸中水波幽幽,连笑也是腼腆的:“我自人世间归来,听得一句诗,其中有一萧字,心觉配兄长极好。”
木神极淡地笑了笑,开口问道:“哪一句诗?”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少年眨了眨眼睛,说:“萧桤二字,兄长觉得好不好?”
萧,桤。
“也好。”木神略一沉吟,轻轻点头。
少年唇角笑意缱绻带了一丝天真,灼灼目光流连在他眉眼间,似乎久久不愿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