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少年,便是楌青浔。
楌青浔头一回入这山间飞瀑时没注意避水,被浇了个透心凉。这位论放浪不羁无人出其右的妖神狠狠抹了一把脸道:“进来出去总是一身湿漉漉的,也就你受得了。”
“我早已提醒过,我这里栉风沐雨,与东荒气象截然不同。你却听不进,毫无防备就来闯。”
楌青浔看着眼前人,只见一身飘逸素袍、仙风道骨,那人极清俊的眉眼舒展开,额间银杏叶印记闪着银光,如云开月明,柔光挥洒。
这般风华,除了木神萧桤,再无他人。
他愣愣的看着,呆了许久。
“阿青过来,这个你试一下。”萧桤向他招手,另一只手中幻化出一抹浓淡相间的绯色物什。
楌青浔接过来,居然是一把桐油纸伞,二十四根青竹芯削成的伞骨,伞面上似漫不经心泼洒的大朵大朵的或浓或淡的赤色墨迹,浓处热烈如血如火,淡处温柔缱绻如云光流霞,撑开时绚烂如盛放的红樱,映得伞下人也如骄阳般夺目。
“这,你做的?”他将伞转了一圈,实实在在的玉石与绢布,凡物无疑。可这伞面他着实喜欢。
可见萧桤了解他,如同他自己一般。
“闲来无事,便自己动手了。”萧桤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望着他,目光灼灼像在端详一幅画。
“是啊,用术法便无趣了。”青浔将伞旋转了好几圈,嗅到丝丝山茶花香气。
“只可惜新鲜的一篮子山茶花,都磨成汁涂抹这伞了。”
楌青寻有些不敢对上那一双眼睛。
萧桤又笑:“你不喜雨水,时常带着,莫忘了。”
于是几万年来,风流妖神楌青寻无论晴空万里还是刮风下雨,始终与伞形影不离。
月神曾言,妖神是公认的好相与,不是因为他与众神都有深交情,而是因为他与木神交情颇深。
交情深体现在,他闹出事之后藏起来,总能在木神那里找到。
木神性情寡淡神尽皆知,从无包庇之意,且时常将他推出,自己潇洒离去,由他自食其果。尽管如此,妖神依旧不屈不挠,得闲便去木神居处,十天半月不露面。
“妖神吧,脾性好。”众神了然于心。
“伟大而感人的一厢情愿。”月神看着承受天谕烈日暴晒的楌青浔,啧啧称赞道。“你以后不如躲我这里,至少不会这么快受惩戒。”
楌青浔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淡笑不语。
刑期满时,日落西山,明月高悬。他安静地跪坐于被日光曝晒得寸草不生的浮云山顶。那是历代神尊承受天谕的囚笼。
他微阖双目,似乎已极度虚脱。
这时,沉沉夜色中,划过一道流星般明亮的光芒,一抹素色影子划过他的眼底,来到他身边。空气中涌来一股清冽幽香,令他想起微风细雪中苍莽的松林,东荒最令他迷恋的风景。
他睁开眼睛,望向来人,却是木神。
“可知错在何处?”木神掀起衣摆,蹲坐在地,目光沉沉看着他。
楌青浔垂下眼帘,咬唇不答。
木神见状,沉默片刻,低声说道:“天谕降罚于你,必有其道理。你身为妖神,若行事冲动不计后果,纵然再问心无愧,也会给旁人带来或大或小的伤害。”
木神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指到他面前,指间轻触他的唇角,顿时一丝清流缓缓涌入他的口中。
楌青浔似饿疯了的野兽忽遇肥美猎物,眼中血红一片,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吮吸撕咬。木神似全然无知觉般,任由他啃咬,手指无一丝颤动。
看着渐渐恢复元气的楌青浔,木神缓缓开口说道:“阿青,你必须记得,我不可能一直在你身旁助你。你要自己学会判断做事,不可轻信他人,也不可全然不信他人。要懂得顾全大局,不忘职责,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木神清冷的声音里,隐约带有一丝温柔。
楌青浔红着眼睛盯着他满是伤痕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如小兽一般轻柔舔舐,下一刻木神却收回手,站起身淡淡的望着他,问道:“我说的,你可记住了?”
“记住了。”楌青浔从地上爬起来,慢慢将脸贴近木神,可怜巴巴地细语道:“兄长,阿青知错了。带阿青回家好不好?”
过了几日,众神惊讶的发现,妖神又死皮赖脸在木神的住处待着不走了。
“怎的打起来了。”木神俯视着脚边抱着膝蹲在地上闷闷不乐的楌清浔,蹙眉仔细将他上下打量许久。
楌青浔有些心虚:“兄长这是?”
木神淡淡问道,“看你是否有伤处。”
“没感觉。无妨。”青浔扫了一眼自己身上,毫不在意,“我是点到为止,谁知道那老鬼来真的呢。若是平日,旁的东西近我身都近不得………”
木神将手搭上他的肩头,感受到了他气息正常,语气无奈道:“阿青,兴许是误会,鬼神不是闹事之辈。你仔细与我说说,到底发生何事?”
“我原本想着,鬼与妖会更亲切一些。毕竟同是万物精魂的衍生,兴许有诸多共同话题,结为兄弟也未尝不可。
“………我发现幽冥有怪象,去找这老鬼商议,谁想到这老鬼忒不给面子,以为我是要来夺他位子,偷着暗算我,连带着好些鬼魂散了,投不了胎了。”
“………所以你不忿,是为的那些魂灵?”
“………”
算是吧?
青浔没细想过。
木神无奈道:“阿青啊。你是妖灵,他才是鬼。”
鬼魂的事,由鬼神解决。
“神位不同又如何?我插手过布云施雨,降过火龙,劈过黄土,众前辈从无异议的………”
“………你可还记得从前四条天谕示警?”
木神面色不善道。
楌清浔也识趣的闭了嘴。他自知行为不羁放纵,插手过许多闲事,将自己也卷入是非中不说,还曾挨过几次天谕降灾,九死一生。要不是一直以来有木神月神水神等有意无意相助,活到这岁数,已是不易。
他安静了一会儿,抬起脸来对上木神的一双眼睛,十万分诚恳道:
“桤兄,我知错了。”
木神垂眸,有意无意的避开。
青浔心知木神已没了脾气,讨了便宜卖起乖来,追着问:
“桤兄,神位是可争夺来的么?”
“自然化出的神,譬如你我,天生神格。鬼君,却不是………”
“他,自万古洪荒中,奉天谕屠戮百鬼,继而成神。”
“屠戮百鬼?”
青浔不知如何形容此等壮举。灭同族而成神,听上去有些残酷。
“是。他虽入神位,却是恶鬼中的恶鬼。”
木神悠悠开口道。
他望向遥远的九州大陆,眸色微冷。青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云遮雾绕,露出人间影影绰绰、不尽的山川河流。
…………
“妖神,楌青浔……原来是他。”
云神反复咂摸,心情十分复杂。
看完札记的一部分,除了如愿以偿的满足外,他感到失落,更感到不解。失落于鬼神所述皆是日常,不解于妖神与木神的相交相处。尽管只是些日常琐事,却不知究竟是鬼神描述所致还是因自己心神不定,他隐隐觉得这些琐事似乎有一些不同寻常。
究竟哪里有问题?
他忍住合上札记的冲动,顶住内心自我谴责,继续往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