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回应。
此刻这二人听不进去任何别的声音。从他们各自的眼里,被各自深深压在心底着的秘密终于显露出了冰山一角。
洞中气氛安静得诡异。良久,壳体中的液体几乎被慕怀笙尽数吸收,净念的目光终于从他的眼睛转而落在壳体里的东西身上,此时那赤身裸体的人形表面只剩一层薄膜。失去了壳体内液滋养,薄壳皱皱巴巴紧贴在那人身上,整个人体逐渐干瘪暗淡下来,似乎下一秒便成为那群干尸一样的东西。
他心里暗暗念了一遍:几近化魔的人?
“冥官,此处不可久留。”慕怀笙忽然站起身来,伸出手不由分说地将净念从地上拽起,往外轻轻一带,净念只觉得一股无法撼动的力量将自己推出洞穴,如同狂风掀动蝼蚁,眨眼间自己就身处黑黢黢的隧道中;下一刻老覃公也晕晕乎乎的被扔了出来。同时,只听地动山摇的一声巨响,整个山洞连同隧道一齐震颤,无数沙石滚落,整座山似乎马上就要坍塌,夷为平地。
可这是浮云山。下临无地的浮云山。
浮云压顶,无人生还…
净念心底一震,立刻甩出银链,将洞口前一堆巨石砸个粉碎,硬生生打通了一条细缝,他深吸了一口气,双指点在自己前额,只见一抹暗红色的萤火闪现,随着他双指的移动,冲出了天灵盖。
他将自己的真身硬生生拔了出来。
他仅是一缕魂火。
他一头扎进不断坍塌的甬道,躲过无数沙尘碎石,再次回到慕怀笙所在的洞穴,只见慕怀笙端坐在洞穴的一角,双眼紧闭,而在他对面,坐着一个似人非人的东西——约有三个成人的体型,四肢粗壮柔韧,一张令净念终生难忘的恐怖怨毒的脸。
那东西疯狂地向他冲去,却似被栓住一般不得前进分毫。它一边搅弄山石,一边绝望而疯狂地大笑,以一种低沉到非人所及的声音幽怨念道:“……你挡不住我!我同你一样,永生不灭!永生留存!”
永生不灭......
净念只觉得此魔有些犯癔症。
慕怀笙屏气凝神,并不答话。净念察觉到他周身气息不断变幻,心知他正全神贯注,以念力牵制着它的动作,似乎想耗干魔物气力。
净念稍稍观察了一番,发觉此魔物破坏力简直可怕,慕怀笙身处洞穴死角,明显已被逼得退无可退。兴许方才为照顾他与老覃公,慕怀笙已失了先机,与魔物的灵息大战了几百回合,才堪堪换得这种相持局面。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况且慕怀笙一副柔弱身板,本就有伤在身,打消耗战恐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净念心里替慕怀笙捏了把汗,于是悄悄绕到那魔物身后,观察了一个来回,那魔物正被牵制得上窜下跳几近癫狂,根本察觉不到一缕魂火的接近。净念小心躲避着砸下来的山石和它的疯狂动作,仔细观察,心说难道封印过他的高人还能没留下任何提示不成?
就在此时,从一些岩石下不断涌来密密麻麻的蠕动的黑色小东西。净念眼前一亮,蛊虫?
蛊虫成为蛊王,需要不断残杀同僚。若两种蛊王相遇,则可能相互牵制,于人体内和平共处。
这个山洞里,除了壳体里的液体,是否有牵制住此魔物的东西?
净念在脑海中飞快的回忆了一遍,他们发现的隧道、洞穴、洞穴里的干尸、巨像……
巨像!
巨像是什么来历?
为何会将魔物放置其上?
方才老覃公想说什么?
净念突然灵光乍现,飞快地移动到慕怀笙耳边,轻声说:“慕怀笙,听我说。将它引到那座巨像前。”
慕怀笙没想到他会返回,脸上一抹惊讶转瞬即逝,随后屏息凝神,沉声道:“好。替我护法。”
净念警惕地守卫在他身侧,不断截住头顶掉落的沙尘乱石,驱赶头顶地面的蛊虫。鬼生中第一次不用披挂上阵,而是为他人护法指导,净念心里反生出强烈的不安。若他自己出手,纵然实力悬殊,至少他心有定数,不会像此刻这般不上不下的悬着。
下一刻,慕怀笙似乎有些不支,身体出现一丝晃动,净念的心随之一紧。魔物大概感到重压减轻了一些,挣扎着冲了过来,慕怀笙飞速后退,魔物被他似有若无的引导着接近了□□,净念甚至能看到地上被砸碎了的夜明珠。
快了,就快到了。
到了之后呢?又该如何?
净念抽身飞向巨像,一边不停闪躲着碎石,一边拼命耐下心观察。这座巨像是兽面人身,还有蛟尾,表面毫无痕迹,没有一丝铭文图画可寻。唯一能看出的是巨像雕工并不细腻,色泽也不算古旧,只是底座深深嵌入地面,似乎此山存在时它便已存在了。而底座上放置壳体的位置,痕迹并不新。
这怎么可能呢?
净念突然十分混乱,他意识到自己陷入一场必输无疑的赌局,心底渐渐生出一丝绝望来。
不但为自己无法全须全尾地离开,而且为自己一时判断失误而陷信任自己之人于险境,更是为自己无以还报慕怀笙将自己推出险境的一份恩情。
这世间,灵修也好,常人也罢,能有如此一份挺身而出的勇气,难能可贵。
净念不忍见他因此失去性命。
“慕怀笙。”他缓缓看了一眼身边从始至终神色淡然的人,心想:“是我对不住你。”
魔物似乎是看到了巨像的影子,更加狂躁,将四肢探入松动的石壁用力搅动,顷刻间一堆千钧巨石便直冲他与慕怀笙而来。净念心下一凉,心头一股狂暴戾气陡然生出,电光火石之间,他不知自己为何挡在巨石之前,不知自己为何突然无比地憎恶自己的软弱无力,不知为何无比的渴望强大。
在他身前,密集地压下来无数庞大得令人发指的巨石,海洋一般的阴影淹没他的视野;在他身后,是慕怀笙隐藏不住的惊愕与忧伤的眼神,与乱石堆中猛烈挣扎欲冲上前的锁魂链……
他不停地自石缝中顽强挣脱,不断承受着双方灵力撕扯,渐渐感受不到剧痛;他贪婪地注视着眼前的魔物,脑子里不知为何空白一片,只剩下一个荒谬绝伦的想法来:
我要将它化为己有。
我要将它化为己有!
魔物充血的眼珠子映出巨像扭曲的影像,巨像在扬尘中似乎也隐隐地泛着红光。
“想要它吗?”
净念的脑海中回荡着一个声音。
是……巨像吗?
“想。”净念空白的大脑只有这个答案。
“吞噬吧。吞噬一切。”那声音悠长而辽远,不停回响在耳畔。
吞噬一切。
四个字如同一把密钥,将深埋在他心底的阴晦欲望毫无征兆地打开——此刻净念眼中一切皆成虚无,只有那可怖的魔物,他并不知此刻,自己的魂火突然暴涨了数丈高,似暗红色巨浪在洞壁内横冲直撞,滚滚热流将魔物与慕怀笙一齐掀翻,堪比冥泉中将一切生物死物吞食殆尽的烈焰。无数的巨石纷纷陷入这赤色炼狱中,瞬间化为灰烬……不,连渣也没剩。
魔物似乎有些忌惮,后退两步,岂料这熊熊燃烧的业火更加凶残,以燎原之势向它漫过来,所到之处无一不被吞噬……它退无可退,如同困兽般狠戾而绝决地扑向那股业火,以自己的魔躯填补上业火核心最贪婪、最执着的心念……
鬼神有言:幽冥业火漫过之处,无论天地四境,无论神鬼妖魔,古往今来,皆无一幸存;而厉鬼魂火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吞噬了一切。
净念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一座房屋中,窗外天光大亮,屋里烧着壁炉,暖烘烘的气息中夹杂着牛羊的骚臭味儿。在他头顶,一只小巧玲珑的木雕香炉升起袅袅的白烟,一缕熟悉的松柏香气萦绕在他鼻端。
净念呆了片刻,意识到自己是全须全尾地身在浮云山脚下的村落里。
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慕怀笙如何了?
老覃公如何了?
魔物如何了?
“怎的没人?”净念扫视一圈,发现屋内无人,心头一紧,飞快跳下床,刚一落地就感觉一阵眩晕,心想,这大概是同这副身体强制分离的后果。不等自己适应,他强撑着来到门前,门恰好开了,一个素白色人影出现在门前,手中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羊奶。
“冥官醒了?”慕怀笙注视着他,双手微微抬高,“刚煮的,趁热喝。”
净念没有闪躲,一瞬不瞬看着他,没动。
慕怀笙见状,微微颔首:“在山谷里……多谢冥官。”
净念缓缓接过碗,脑海中这才一点一点将零碎记忆拼接起来,不由得苦笑。
也许在对方眼中,自己为一不算熟悉的人如此奋不顾身确实令人感动。但追根究底,来到羧巴部落的村庄、暗斗无浮、寻找山洞里的秘密,本是他暗中计划的事情,为了有更大把握,才拖慕怀笙下水。而山洞里种种,让他心中对此人格外的愧疚。
不止愧疚,还产生了一些期待。
因为净念身上有个秘密。
这个秘密,是他完全空白的前世留下的唯一线索,他全部的执念所在。而慕怀笙,似乎是揭开这个秘密的关键。
于是,在山洞中生死攸关之际,他决心不惜一切,保住慕怀笙。
“不用谢我,真的。”
净念淡淡开口,转身回到桌子前坐下,暗中却一刻不停地观察此人。
是巧合吗?
如果不是……那么,他又是何人?同自己前世有何联系?
慕怀笙在他身后进门,将门轻轻带上,坐到他对面。也许是净念的错觉,他发现慕怀笙的脸色似乎红润了些许,不再显得那样苍白,不由得暗暗称奇——与魔物相抗后还能气色如常,甚至气色大好,想来是那壳体的东西于他是大有裨益的。
真是谜一般的人物。
净念一边腹诽,一边低头喝起羊奶来。喝到一半,他忽然意识到不妥,立刻放下碗:“慕先生,我是已死之人,且……这具身体不是我的。”
慕怀笙向他投来淡淡的目光。
他扯了一下嘴角,轻声道:“这具身体死前便肠肚空空,全身上下十分干净。我若硬塞些东西,只怕毁了这具身体不说,还对已故之人不敬。”
“冥官似乎已经对此身体有所不敬了。”慕怀笙的目光扫过他的肩膀。净念低头,无浮留下的三个洞赫然映入眼帘,似咧着大嘴嘲笑他。
净念打了个哈哈:“意外,纯属意外。”
慕怀笙看着他,忽然问:“冥官既然割舍不下尘缘,为何不轮回转世?”
净念听得有些懵:“先生何出此言呢?”
“冥官本可如明公那般,不被凡俗之物所限,来去自如,却愿长居于凡人之躯,即便身临险境也不愿弃。”
慕怀笙拿起陶壶,倒了两碗热水,将其中一碗推过来:“于是在下猜想,冥官是舍不得人间的。”
净念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道:“我若说出原因,那先生能否告知,壳体内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为何会被你吸收?”
慕怀笙缓缓抬起眼睛,并不答话。
“我当你默许了。”净念低下头,慢慢的说:“倘若有一人,俯仰无愧于天地,言行无愧于本心,忽有一日飞来横祸,将此人一切尽数夺去……”
慕怀笙目光平静地望着他,听到他一字一字认真地说:“而此人被逼上绝路,愤然离世,却心有不甘,不愿轮回。”
心有不甘,不愿轮回。
慕怀笙眸底略过一丝黯然。
净念未察觉,见他听得入神,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倘若此人是你,你会如何?”
空气凝滞,两人各怀深意的目光交汇在一处,明明暗暗闪烁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