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覃公此刻恰好穿门而过,看到如此不可言说的场面,默默的退了出去。
慕:“等等。”
净:“先出去。”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老覃公刚迈过门槛的一只脚不知收还是放,苦着脸杵在那。
“进来吧。”净念端起一碗热水一饮而尽,余光瞥见老覃公乖巧地寻了个角落端坐着,心里暗笑:不知情的若进屋瞧见了,还以为摆了个大个儿尊像。
慕怀笙轻轻叹息一声,说:“在下,不知该如何。或许会……不入轮回,一直等待。”
“等待?”净念扬了扬眉,似乎饶有兴趣。
“是,等待有一天,尘埃落尽,山海清明。等待有一天,故人还归,岁月静好。再执故人之手,同去轮回。”
慕怀笙垂下眼眸,平淡却庄重地对他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净念十分配合地点点头,称赞道:“先生情义深重,堪比金石。”
但无法弥补自己的言语不周。
他借用凡人躯体实属无奈之举。魂火脱离肉身便无法长期留存,他又执念深重不愿轮回,只得借用凡人身体。魂火乃他软肋,不能为外人道,方才一番话是他一时情急按照自己做的那个冗长的梦境编出来的。看对方反应,约莫是令其想起家门不幸、发妻早逝的哀思了。
不过,执手同归这种话,从他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来,似乎超越了情调的范围,有点……惊心动魄的意味。
“在下希望,冥官您,不要再因过去而心怀郁结。”
净念哂然一笑:“若无欲无求,则无苦闷伤悲。可惜我一介凡夫俗子,挣不开七情六欲,只能尽力而为吧。”
他决定不再跟慕怀笙唱反调,免得多个敌人。
老覃公见缝插针,忽然开口:“差使是否知道那座巨像?”
“巨像?”
他此话一出,净念一拍脑门,脑海瞬间浮现出一团乱麻似的问题。他脱口而出问:“昨天咱们怎么逃出来的?”
“我领着慕先生把你从乱石堆里扒出来的。”
净念知道他们扒出来的是自己这副躯壳,在屋里边走边继续问:“昨天那个魔物是怎么死的?”
“烧死的。一场烈火把它烧光了。”
“烈火?”净念蹙眉,回想起那个声音引导着自己魂火所做的一切,心下无比的震惊。
老覃公全然不知这些,只喃喃道:“我从未见过那样猛烈的火。”
“最后……最后……”净念还想问什么,却一时间不知从何问起。
“最后,是我带着你与慕先生来到这座村子,找到一户人家借住,我给人家不少门路,慕先生还牺牲了一下。”不等净念发问,老覃公意味深长地说,“赚银票的门路。牺牲的色相。”
老覃公瞟了一眼窗外趴着的偷偷往里看的几个年轻姑娘,有些头疼。他对于女人扎堆总是条件反射地头疼。
“瞎说什么,常人都看不见你。”净念揉着太阳穴,打断老覃公的争辩:“那些……”
“在下已传他术法,可使他意念强烈时显出身形。”慕怀笙淡淡的说,“那些道人,也都回到家中了。”
净念深深看了他一眼,唇角扬起:“是怎么回来的?”
“是你的锁魂链把他们带出了山洞。而且,还带出一具尸体。”
净念愣了愣,随即拍手大笑:“小白!你简直天资聪慧!”他手腕上银链闪了闪,似乎十分受用。
老覃公诧异地瞟了一眼慕怀笙,见他也在淡淡看着自己,到嘴边的一句话咽了回去。
先生此举,必有深意。他想。
净念还想知道自己的魂火是如何回到这具身体里的,包括壳体里的秘密。鉴于老覃公在场,他便将疑问压下来。
“明公被冥官禁言时似乎有话讲。”慕怀笙看着老覃公,开口说道。
老覃公终于被戳中了心事,从椅子上弹起来:“我是想告诉二位,那座巨像,我见过。”
——————————
羧巴部落的村落几里外的田野上方,一只秃鹫盘旋在低空,仿佛在巡查着什么。
“奇怪……那群畜牲把那孩子藏哪儿去了呢?那孩子长什么模样?”
无浮百思不得其解。
刚靠近村落,他敏锐的嗅觉立刻觉察出了一丝异样。
业火弥漫的味道。
他当即心中一凉,片刻工夫,出现在山谷早已坍塌的洞口前,浑身止不住的发颤——
“神尊!为何如此!”
“神尊!你害我好苦……”
无浮再次返回的路上,手里多了一把伞。
这是一把看似极寻常的旧伞,伞面的赤色已经暗淡无光,唯一有些与众不同的是伞内三十四根白玉做成的伞骨。
村落小屋里,净念敏锐的听觉捕捉到山谷中一丝声音,皱起了眉头:“他怎么来的这么快?”
老覃公:“谁?”
“无浮。”净念答,挥了挥手:“他想吞你。还不靠过来些?”
“我……我该怎么办?藏在哪里好?……”老覃公有些紧张地四处张望,一瞬间想起什么:“先生的那把伞呢?”
“放在山洞里了。”净念随口答道。
“我去找。”慕怀笙忽然站起身来。
“不用找。”净念抬头看了他一眼,“会送上门来的。”
老覃公更加紧张了,在净念面前来回搓着手晃荡:“差使要不你再把我变成一张纸藏起来?藏在……藏在慕先生身上?……”
净念听罢,眯起眼睛看着慕怀笙:“如何?”
慕怀笙:“……”
无浮借秃鹫之身破窗而入的那一刹那,被一碗羊奶泼了个正着。
“哎呦,无浮兄,对不住对不住,我以为是那些傻鸟儿。”净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揶揄道。
“念鬼!”无浮因刚才一幕深受打击,此刻又被净念嘲笑,心里窝着火蹭地爆发出来,当即现出真身,冲净念一掌劈下——“看爷爷教训你!”
净念不停闪躲:“您看您,一把年纪,不宜动怒,注意养生……”
“你爷爷我最讨厌……油嘴滑舌!”一道又一道凌厉的掌风刮来,净念见他这是真的不顾一切在拼命,一个鹞子翻身上了房梁,抬手送出银链到他脖颈前,冷笑:“无浮兄看来有恃无恐啊。怎么,抓到我什么把柄了?”
无浮心里是忌惮净念出手的。他动手本就为了泄火,况且看到刚才净念一套闪躲腾挪的姿势,他觉察出眼前这个鬼似乎同往常有些不一样。
“呵,你自己瞧。”无浮冷冷一笑,从背后扔出一个绯红的东西出来。净念一把接住,定睛一看,心头偷乐:
“明白了,看来那孩儿在无浮兄处。”
净念接过来的,恰是那把红伞。
“你可知,此事是谁做的?”无浮阴冷的眼神毒蛇一样盯着他。
“幽冥里那群畜牲?”净念小声问。
“那它们听命于谁?”
“这我可不知。”净念起身,抖了一下伞问道:“你从哪里捡到它的?我去找线索,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找不到的!他把一切都算到了!你,我,都是他的提线木偶而已……”
净念握拳,目光沉下来:“他是谁?”
“还能有谁?”无浮尖声大笑起来:“鬼神!冥渊!”
净念大吃了一惊:“你确定?”
无浮面露阴寒之气:“是我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你见到鬼神了?”净念追问,无浮眯起眼睛冷哼一声,并未答话。
“无凭无据,如何确定是鬼神。无浮兄莫诓骗我。”净念紧锁眉头看着无浮。无浮却露出阴森森的笑容,一字一字道:“他现身冥泉深处饲喂那群畜牲,是我亲眼所见……”
慕怀笙半蹲在屋顶看着下面的情景,一向冷若冰霜的脸上明暗不定。
他怀中忽然传来老覃公的声音:“仙士觉得,他在撒谎吗?”
慕怀笙不答。
“先生,差使是如何得知伞在无浮那里?”
良久,他低声回应:“本就有意为之。”
“差使将伞落在洞中,是有意为之?那……先生从一开始就知道?”
“嗯。”
老覃公喃喃道,“看来,差使既想借无浮的多疑弄清那群畜牲的来历,又可趁机掩护自己行事。为何方才先生装作不知情?”
慕怀笙淡淡扫了一眼怀中:“嗯?”
“方才先生要回洞寻那把伞不是?”老覃公观察着头顶上方人的表情,忽然福至心灵,恍然道:“先生方才,是生了气罢……”
看着慕怀笙的眼神,老覃公心里有了底,知道十有八九猜对了:
“看来那把伞对先生十分重要啊。我若没猜错,应该是故人所赠?”
听完这话,慕怀笙清冷眼底清晰可见地涌出一丝黯然,声音沉下去:
“是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