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慕氏是因何逗留京滨?当晚宫中刺客又是何人?恐怕明公一直也没查出什么吧。”净念眯起眼睛看向他。
老覃公沉吟片刻,点头道:“为防止牵扯出太子更多事宜,只得草草结了案。但此事我心里一直有疑虑。”
因此事涉及宫闱,外界所传寥寥,只知刺客行刺未遂自杀。而宫中掀起轩然大波,一干大小禁卫革职,宫防城防军队来了一次大换血。接连数月,宵禁提前,宫中上下人人自危。
“我猜并非因为刺客身手多么高超,而是刺客本就不存在。”
净念轻飘飘一句话让老覃公浑身一紧。
“刺客虽入东宫,但并未有人受伤。他又能从慕氏长老手底下逃脱,说明修为颇深。这样的一个人,为何什么都不做?又为何让宫中侍卫宫女发现?”净念说完顿了顿,又道:“只能说,有人假扮刺客,且只为了引你去东宫罢了。”
老覃公神色变幻莫测的脸显示他被完全的戳中了心事。净念恐他怨念顿生,就地化作厉鬼,立刻诚恳地说:“我相信此人并未恶意针对太子,只是为救下一条无辜生命罢了。何况……若是慕氏那位长老早就窥探出端倪,是否暗中配合他一起演戏,这也是说不准的。毕竟此事正好能拿来做人情,末了两头都得利,慕氏在覃国发展也顺理成章。”
净念分析到此处,不禁拍手冷笑:“简直妙极,论阴谋诡计,鬼神也不敌凡人哪。”说罢,有些遗憾道:“可惜,生前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逝后也只能遥望尘世、隔空感慨,与回忆做伴了。哎,你先前提到说,先生像什么人呢?”
老覃公听罢净念的推论,脸上一瞬间闪过各种情绪,有震惊,有怀疑,有不甘,更有无奈……过了很久他才缓过神,低声回应:“先生行事作风,有些像……慕氏中人。”
素衣男子听罢,抬起头来注视着他:“明公是认为我,表面恭谦,实则狠辣?”
老覃公抬头看着他,僵硬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笑,对慕氏的不待见全然显露在言语中:“你不是吗?”
净念:“……”
明公说的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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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鹿鸣山下的卢园送走了今日的客人,小童关上了大门,园中恢复了清寂。
正厅的窗台上,忽然落下来一只信鸽。
“老师,是西边来的。”自称是阿杨的少年将鸽子腿上的纸条取下来,朝里屋边走边喊。
“哦?”从里屋传来老人的声音,“我看看。”
“您也出来多走动走动吧。”少年揶揄道,“都坐着谈了一天了。”
“你懂什么。那三个可都是人精,一言不慎便能让他们看出端倪……”老人此刻坐在床沿上,翘着二郎腿嗑瓜子。
少年暗中撇嘴,坐到他跟前,展开纸条一字字念道:“蛮部引线已埋,不日将点。言风可起。”
他念完,随即问了一句:“要放爆竹了?”
老人呵呵一笑:“是,一颗大爆竹。”
少年饶有兴致地凑过来:“那么,咱们该做些什么呢?”
“春收是不是已经结束了?估摸着那些个汉子妇人们的骨头已经惫懒了……噗。”老人吐掉瓜子皮,“明日,喂他们些有嚼头的故事。能嚼上大半年最好。”
少年听老人叙述完故事的原本,开始在人物事件与语言上编排构思起来。
“重点是,要能引起净世阁那边的注意。”老人淡淡的补充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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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地的夜晚格外幽静,也格外清冷。村落各处的篝火火势渐弱,羧巴部族人们一番酒肉歌舞后醉意微醺,一波接一波回到住处。直到整个村庄基本上安静下来,从村庄深处一座金顶红墙的寺院里走出几个人来。这些人身披暗红长袍,头戴白巾,正是这金顶寺院里值夜的道人。
他们快步行至露台,检查了一遍两小一大三具尸体,接着把那具被注入蛊毒的尸体抬起来,一行人走下露台,悄无声息地向着溪水边的密林走去。
他们并不知道在自己身后不远处,有三个影子悄然出现,不远不近地尾随着他们。
正是净念一行。
“冥官要带我等去做什么?”男子悄声问。
净念做了个口型:“别出声,先跟着他们。”
“差使,咱们为何不上前,而是同他们保持距离啊?”老覃公小声问,“凡人不是发觉不了鬼魂吗?”
净念同他耳语:“先生跟咱们不一样,得照顾一下……别出声。”
“哦好。”老覃公不再说话。
净念没有察觉素衣男子淡淡扫过来的目光,只顾低头默默向前。他不会告诉老覃公,自己即将要做一件大事,一件他十分没有把握、但对他而言意义重大的事。
“对了,认识这么久,还不知先生如何称呼?”老覃公憋不住话似的,悄声问旁边男子。净念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刚要提醒,只听男子低沉的声音传来:
“在下,慕怀笙。”
老覃公听罢,面上闪过一丝戒备:“先生姓慕?莫不是……唔……”
他的嘴上多出来一道符。
净念:“闭嘴。”
一行人走进密林,林间天光尽灭,鬼气森森,不时有朔风呜咽,野狼嗥叫。若寻常人在此间行走,只怕已是两股战战,慌不择路。可那一行人却似入自家后院似的,脚步反而更加轻快。
老覃公虽已身为鬼魂,心里依旧有些打鼓。“怎么,怕遇见同类啊?”净念悄声打趣道,又偏过头去看素衣男子,见他神色如常,不禁赞道:“慕先生好胆色。”
暮怀笙不做言语。
有了林中各种声音做掩护,净念低声发话:“再往前就是浮云山山谷腹地。此处风水一般,却长年灵力旺盛,引得众小鬼在此流连。你们看——”
他伸手一指,一簇青色的火苗登时飘了过来,化成一个虚影落在他手指上——看形状,似一只麻雀。
“就你一个?”净念蹙眉摇摇头,“他们呢?”
虚影无声说了些什么。
净念道:“乖,把他们都喊来。”
老覃公心里暗暗吃惊:“他们?”
只见眼前的林子渐渐明亮,从树叶杂草间升起成千上百的青白色荧火,缓缓向他们移动,如同平地席卷起的一阵旋风,在漫漫长夜里逐渐汇聚成一条熠熠生辉的河。
面对如此浩瀚诡美之景,老覃公震惊得说不出话。他不由自主看向净念,看向他们三人中唯一生长于幽冥暗夜的神秘冥使。
“都杵在这儿干嘛?”净念语气不善,似有些恼了,“大鱼过去了!”
他抬手指向一个地方,是村落的方向。
无数荧光随即旋风似的刮了过去,其中两三个的还恋恋不舍地围着净念,以及他身边的老覃公转了一圈。
老覃公向后缩了一下。
净念见它们远去,立刻拽上老覃公,扯了一下慕怀笙的袖子,低喝一声:“快走。”
一人两鬼飞快找到一行人的踪迹,只见他们正在进入一处不起眼的洞穴。
洞穴里真正是伸手不见五指,一路上不停有蝙蝠擦着头顶脸颊飞过。鬼魂可夜视,老覃公脚下生风毫不费力;净念原本领头,想到慕怀笙一介凡胎夜视艰难,便稍稍落后一些,走在他身前,有意无意地挡住几只四处乱撞的蝙蝠。不多时,忽然有光亮自前方射出,只见前方出现一洞口,那一行人矮身向洞口钻去。净念趴在洞口处往里一看,不由得暗暗吃惊——
只见洞口外是一处开阔的地下隧穴,头顶石壁上镶嵌着数颗夜明珠,将一方洞穴照的极亮。洞穴正中央的位置,立着一尊巨像,形状像一个人,可惜长满了青苔,看不清面目。巨像的底座上似乎安放着一个人。巨像四周竖立着一圈十字木架,每个木架上都钉着一具还算新鲜的尸体。尸体双臂张开,呈跪立姿势,却抬着头,面对着巨像,凹陷的眼窝里双眼紧闭。
老覃公见状瞪大了眼睛,似乎要尖叫:“唔……唔……”
慕怀笙看了他一眼,低声对净念说:“他有话要说。”
“等会儿。”净念拍了一下老覃公,两眼紧盯着那座巨像下被平放着的人,眉心渐渐拧紧。
抬尸的一行人将尸体放下,又走上前把其中一个木架上近乎风干的尸体从架子上挪下来,换上这具新鲜的尸体。
那具尸体被摆成了同样的姿势,半跪在地,面朝巨像。抬尸的一行人做完了这些,一字排开盘腿坐在巨像前,面向围作一圈的尸体,口中念念有词,似在诵经,又像是念咒。
似乎是净念的错觉,巨像下躺着的人似乎发出微弱的呼吸声。
净念正要仔细辨别,忽觉浑身难受,那些毫无起伏的经文似蛊虫一般钻入他的双耳,模糊了他的眼睛,横冲直撞冲向大脑,在脑海里掀起一阵又一阵滔天巨浪,令他登时觉得天旋地转,四野模糊。他一手撑在洞口边缘,一手不动声色地扶着头,心道:此处果然有问题。
他暗自庆幸依附的这具身体胃里没东西,否则他定会吐得昏天黑地。净念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凝住心神,抬腕唤醒银链,准备动手。
既然来了,就撑一会儿罢。总不能半途而废。
他的时间不多了。
在他无比难受之时,感觉一股清凉从后颈穴位处传来,凉意顺着椎骨向上,缓缓流经他的五官,最后汇入他的头顶。净念视野逐渐清明起来,头脑的眩晕减轻许多。
待好受一些,他偏过头,看到一只修长劲瘦的手,两根手指的指尖看似十分随意地搭在自己脖颈上,却精准地点在要穴位置。那股凉意究竟是灵力还是指间温度,他却辨不清了。
“多谢。”净念同慕怀笙对视了一眼,随即别开视线。
“是否需要在下帮忙?”
“需要。”净念死死盯着巨像,“帮我看好老头儿。”说罢,他飞身出洞,手腕扬起,一条银链瞬间加粗加长了数倍,裹挟着飓风恶蛟一般气势汹汹地向巨像扑去。
巨像前诵经的人们抬头看了一眼,面露惊诧,但瞬间镇定下来,口中飞快地念念有词。
净念感到头脑刺痛,心底冷笑:凭这能挡住我么?
专注于垂眸诵经的人们眼前突然银光大盛,随即视野中一切消失,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正在他们忐忑之际,忽觉脖颈上一道蛮横劲力,顿觉呼吸困难,胸□□炸一般疼。
净念攥住银链,低声吩咐:“莫杀生。”接着,他只身跃至巨像跟前,距离平躺着的人影只有一步之遥。
这回他看清楚了,这个人带着面具,全身□□,裹着一层薄如蝉翼的壳,壳里泛出淡淡的光泽。这具身体,似乎在被什么东西滋养。
“你身上有什么秘密?不妨同我一叙……”净念冷笑道,指尖腾起一股冥火,刚欲点在那人天灵盖与琵琶骨,忽然一阵阴风刮过,一只干枯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锋利的指甲近乎嵌入皮肉。
净念抬头,一张诡异的、铁青色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
净念感到有些棘手。
因为他面前,是一群带着蛊毒的走尸。
“我可算明白,为什么你们要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了。”净念边说边将指尖冥火点上和他脸对脸的走尸的咽喉,走尸来不及反应,条件反射一般吐出一口什么东西。净念偏头躲开,又一掌拍向它的胸口,“……你们是眼馋,想分一杯羹吧?”
走尸被他重重一拍,体内胸骨发出开裂的响动,接着只听它胸腔内一阵骚动,成群的蛊虫纷纷涌出干尸的皮囊。随之它手爪一松,净念飞快将手臂抽出,将它按倒。
四周的走尸见状纷纷涌上来,将净念死死围住,净念扫了一眼脚下干尸的胸腔,眼疾手快两指夹住一只刚露头的蛊虫。它个头比其他虫稍大一些,浑身暗红,六脚颇长。这便是蛊王了。
净念手指死死掐住它,朝着一群邪物冷笑:“我来送个见面礼。”
接着,蛊王身体崩裂,汁液四溅,净念以极诡异的角度躲开,汁液崩溅在走尸们的身上,一股恶臭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