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须记得,他头一回进宫的时候,还是四年前刚刚成为国师弟子的时候。
当年国师还不是国师,只是一个从遥远的北方来到覃国的苦修士,在一处水患严重的乡镇捡了被遗弃的他,带回覃沐观。两年后,苦修士收他为徒,不知为何惊动了当时还在位的老覃公和后宫妃嫔。于是,他与国师一齐被召进宫去,觐见老覃公与老太后。
他第一次站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门口时,仰视头顶悬挂着“祈明殿”三个字的烫金巨幅,觉得自己站在人生的巅峰。
当年站在他身边低声提醒他举止礼仪的,就是当今这位覃国君王,冷胥。
木须始终记得那时他的声音,年轻、沉稳又温和,字字直抵人心,透出一股与生俱来的自信。
时隔四年,他再次来到这座王宫,面对着依旧华丽的宫殿,所见却少有当年的面孔了。
他随着师父穿过一道道宫门,拐了许多个弯,途径许多大大小小的宫殿,来到那座埋藏于自己记忆深处的、令自己心潮澎湃的宫殿之前。
他低着头,只听殿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走出一个人来。那人先扶起来国师,再轻轻托了一下他的手臂,扶他起身。他下意识抬头,对上那一双好看且熟悉的眼睛。
“几年未见,木须师侄已经这么大了。”
那个人看着他,微笑着说。
木须望着他清俊的脸,与记忆里那个温和的声音对上。瞬间,一股暖流自心中潺潺淌过。
这便是,他的小师叔,覃国的君王。
“师叔……”木须不禁唤了一声,随即察觉自己的失态,立刻俯身行礼:“臣木须,请陛下圣安。”
“请陛下恕罪,臣这徒儿口无遮拦惯了,言语冲撞了陛下。怪微臣管教无方,请陛下治罪。”
木须心头不住地打鼓,十分懊悔自己的言语失当。但接下来,他竟听到皇帝陛下轻声笑了,接着,他看到一只瘦长白皙的手再次伸向自己。所有的忐忑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朕还想同爱卿共谱一段君臣佳话,怎么爱卿这就同朕生分了?”
冷胥笑道,心里不由感慨:做师父的在弟子面前都逃不开“为人师表”四个字,就算是一向不屑于表面功夫的国师也不例外。国师有心做表率,小木须此行能学到不少,只是……
若将来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会如何呢?
冷胥想着,忽然明白了老观主叫木须进宫的真正用意,不由得苦笑:看来什么都瞒不过您,师父。
“既然两位师侄都来了,不如先进去喝些热茶,尝尝御厨房新做的糕点?”
覃沐观内的院落里,梧桐树褪去一冬的肃穆,摇曳着盎然春意,一串一串白花挂满枝头,风打着旋儿吹过,将一股股清凉的香气卷入半空中。一只苍老的手捏住一朵掉下来的花,贴在鼻尖上,深吸了一口气——
“还是那样苦。”
石老宗主喃喃道。
“师尊,起风了。回屋吧。”木心走上前来搀扶他。
他看着除冷胥外自己身边仅剩的嫡传弟子,凄凉之感顿生,却无处可说。
他已是耄耋之年,虽有修为支撑,让他的身体看起来还算硬朗,可他已经送走太多人了,以至于常有一种时日无多之感。
“木铎师弟……还是没有消息?”木心小心翼翼地问。
老宗主叹了口气摇摇头,看着她道:“是否有消息,你比为师更清楚不过。”
“师尊放心,木铎师弟心有成算,又机智非常,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去做了。”见老宗主情绪低落,木心安慰一番,随后低声说:“几个旧友昨日给我消息,说承天阁与尹氏一门最近……走动频繁。”
老宗主眯起眼睛:“哦?何时开始的?”
“大概半个月前。”
“尹氏……西陵尹氏……”他呢喃着陷入了沉思。
“我们……是否需要做些什么?”木心问。
“木心,你认为此事,于仙门百家有何利弊?”
听到老宗主如此问,木心立刻冷静下来。是了,任何变化都需要不断深入分析,不能自乱阵脚,尤其是处于风口浪尖的覃沐观。
“灵修界自古讲求相互制衡。承天阁乃覃国仙门之首,暗中被覃沐观牵制;尹氏为西陵数家仙门兼并而成,本身根基不稳。两厢来往,于他们两家而言是利大于弊。但竺国慕氏近两年似与尹氏有些龃龉,如此一来,慕氏一门必定和我们一样不乐意。”
“还有么?”老宗主笑着问。
木心思考了一会儿,犹豫着说:“徒儿曾听闻,西陵国君与尹氏一门好像……不太对付,因此曾与慕氏暗通曲款。若尹氏真的与承天阁交好,难保西陵国君不会暗中做些什么。”
“西陵国君的想法,为师不想猜,也不必猜。木心,你只要知道,能决定一个仙门、一个国家生死存亡的,从来不是外力,而是内阻。”老宗主任由木心扶着,慢慢的向房间走去,“仙门内部混乱,相互倾轧,仙门便不长久,而尹氏此患极为严重。国家同理,各国君王尤其明白这个道理。因此,若一个仙门成了国家的内阻,最终只会落得覆灭的结局。毕竟世间凡俗之辈攘攘而仙修者少,大军集结,国观辅之,什么仙人道士,都是跳梁小丑。”
他顿了顿,摇头叹道:“若为师再多撑几年,大概会见到西陵的朝堂与仙门重现当年我朝的危局。好一个风水轮流转啊……”
木心默默地点头,心中忽然想到:如果,一个国家成为九州众仙门的内阻……又会如何?
此刻,覃宫王殿上传出一阵又一阵的谈笑声。木须的机灵好动与能说会道不仅引得冷胥开怀一笑,连宫女太监都忍俊不禁。
“从前怎没发觉你这般聒噪。”国师笑骂。
“师弟一直是师祖身边的开心果。”木麝插嘴。
“他平日里和你们相处如何?”冷胥感兴趣地问,木麝笑答:“先前被师兄们打过好几次,近些年还好,倒是没再上房揭过瓦。”
只是专门用来打他的鸡毛掸子的棍没了,只剩毛。
“陛下,沽城有军情。”小太监从门口急急忙忙地赶来说。
冷胥收起笑容,沉声道:“呈上来。”
国师见状,起身对冷胥行礼:“陛下,微臣已叨扰多时,先行带弟子回观。”
“好,孤不留你们了。改日再约国师用晚膳。”
木须抬头看了一眼冷胥,冷胥感觉到木须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冲他轻轻点头。
木须心想,这个师叔如果不是皇帝,该是一个多么亲切美好的人。
冷胥望着他们三人离去的背影,心里渐渐涌上一丝不安。他拿起军报,皱眉:“沽城……宿郡……兵马调动……”
“……宿郡曾是五国之一,灭国后领土被覃、竺、西陵瓜分。”宫外的官道上,两位后辈十分专注地听国师讲解天下形势,“如今宿郡主要部落分散在九州各地,有一些投靠了没占任何便宜的麝国。”
“麝国?就是那个在浮云山一带的神秘小国?”木麝问。
国师点头:“算不上神秘,荒蛮多一些。”
“师父去过吗?”
“曾经路过。”
“我听说,许多巫术士都是麝国人。”
“师兄看起来对巫术感兴趣啊。”木须笑着说。木麝低下头解释:“我学艺不精,偶尔想要另辟蹊径。”
国师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木麝有些慌张地抬头,看到国师脸上略微复杂的神色,立刻跪下来:“木麝知错,不会再有此想法了。”
国师缓缓叹了口气,将他扶起来:“师叔没生气,只是……想起一桩往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