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冷胥起身来到窗前,推开窗,立刻有小太监弯腰挪着碎步去扶他的手臂:“陛下,这些事吩咐奴才做就好。”随即又“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扇自己嘴巴:“奴才该死!没长眼睛让陛下亲自动手……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冷胥淡淡瞥了一眼他,知道只要自己不开口,他就会一直这么打下去,直到再也打不动为止。
随他去。
他并不是一位心有柔情的君王。只是一瞬间,脑海中浮现出来一张熟悉的面孔来……
——木殷你看,是宫里来的公公们,又来赏咱们多少银票啊?
——木殷,你明知道我不愿进宫的,要不替我跟师父说说?我真觉得我不合适……
——木殷,师父叫你什么?……冷胥?是哪两个字啊……
——木……殷。你,你别过来……我,没事。
——木殷……不,殿下,你……究竟想做什么?
——从今日起,我便与殿下,只分主仆,再无情分。殿下尽可信臣用臣,一切不方便做的、不愿做的,臣去做。一切危险与责任,臣来担。
这个人,真让自己头疼,也真让自己快乐。可惜,人已经离开,像他当初保证过的那样,永不再会。如今这世间,能同他一般不卑不亢、以平常心待自己的,还有几人呢?
一阵冷风吹来,冷胥从回忆里回过神。他环顾清冷的大殿,一点寂寞之感油然而生。
这个小太监也许能陪自己说说话
“罢了。”冷胥甩下两个字,头也不回的走向书桌,继续埋入小山堆里。
小太监肿着脸爬起来,殷切地跑上前为国君挑灯研磨。
“陛下,国师来信。”屋外一个太监双手呈上来一封信。小太监接过来替冷胥拆了,冷胥扫了一眼内容,眉头一皱:“哦?这么快回来了……明天来看望我,还带两个孩子。”随即轻笑了一声,“看来国师有事求孤。”
他打开下一个奏章,随口问道:“那个木须,孤见过他一回。现在多大了?”
小太监回答:“虚岁十五了。”
十五……和自己当年打算离开国观的年岁差不多。
“另一个呢?”
“也是十五,是木心圣女座下的弟子。”
冷胥有些感概,当年一心渴望逍遥江湖的木心师姐也成为观中栋梁,做了师父了。
国师怎么想要带他们来拜见自己?
他略微思考了一下,这应该不是国师的主意。国师是做实事的,素来不喜弯弯绕绕,若有任何要求会直接跟他提。今天这封信明显的主动示好,应该是老观主的意思。
派他们前来,除了重提旧情,还对冷胥袒露心迹:不只是国师,覃沐观上下一心向他,从未改变。不仅是本分,更是情分。
老观主此举,是来排解自己心中孤闷的?
“师父果然还是师父。”
冷胥揶揄一句,将奏章合起,放在桌上。小太监悄悄望着他,觉得自家主子似乎放轻松不少。
维持覃国仙门与朝堂的微妙平衡自九州五分以来就是一件艰巨的事业,作为用来平衡的秤砣——国观,看似风头无量,实则夹缝中求生。老观主在观中多年,比任何人看得都清楚。而此举,似乎有打算暗中一边倒的迹象。虽不能确定老观主是否有别的目的,但此刻冷胥心中着实是有些感动的。
他决定不做他想。上位者疑心过重,自古以来总落得个被奸人利用的下场。
浮云山脚下的村庄叫明溪村,山顶雪水汇聚成的潺潺溪流半环抱着村庄,成群结队的牛羊在溪边悠闲地吃草,不时有牧犬撒欢似的追着羔羊跑来赶去。
一只刚足月的小牧犬面对着清澈的溪水自己的倒影颇为好奇,小心翼翼伸出前爪探了下去,不巧一条游鱼突然从水中跃出来,吓得它后退两步,屁股撞到了一个柱子似的东西上。
它赶忙转过头,发现身后是一双皮靴,往上是两条长腿。再往上看,一张脸出现在眼前。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同自己的主人脸有点像,但又不像。
不过……倒是极顺眼的。
“小东西,离水远点。”这个人拍了拍它的头。
它听不懂此人说的话,但没有躲开。它觉得,这人不是坏人。
“不下水,永远学不会游泳。”
净念刚站起来,就听到身后有些清冷的声音响起,面色沉下来,心里依旧对于刚才的坠崖事件耿耿于怀。
看在你失孤的份儿上,咱不跟你计较。
于是他嘴上冷冷道:“还太小,受惊溺死的可能更大。死了你来收?”
“我相信仙师教子自有一套妙法。可差使说的,也确实有道理。”老覃公凭借多年来同一群人精和稀泥的经验小声打圆场,“我小时候,曾经把自己从没游过泳爱犬推到水里,结果把它淹死了。”
净念不去理会素衣男子的反应,背着手快步朝前走去。老覃公跟了上去,回头看了一眼素衣男子,只见男子微微眯起眼睛,目光落在净念背上,淡漠疏离的眼底闪过一分像是疑惑的神色。
“冥官往哪里去?”
素衣男子一阵风似的出现在净念身侧,净念抬了抬下巴,“那边。”
他指的是前方的村落,从里面隐隐约约飘来一阵又一阵的吟唱声。
素衣男子立刻点头:“好。”
老覃公则有些兴奋,说道:“听闻宿郡国灭后,十二部落分散于各个雪山间。看村口幡旗的图腾,此处应是羚巴部族的一支。”
净念抬眼看他,笑道:“明公果然博闻强识。”
老覃公笑了笑:“都是从前听底下人闲聊才知道的。我还听说,羚巴部不善骑射,沉浮多年却依旧有自己一席之地,是因为他们的医术与蛊术。当然了,两者也没什么大区别……你们看,村里这情景,应该是在做法办丧事。”
净念笑了,拍了拍他的肩:“明公啊,倘若我不是冥差,我定与你搭伴,人间四处快活一番。”
老覃公苦笑一声:“您就这么说出来了,不怕被同僚告发?”
“呵,同僚?”净念想了想那几个形态各异且各怀鬼胎的同僚,瞬间一阵反胃。
更不巧的是,他来这里就是为了找那个令他最反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