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天光下,净念第一次与炽璟这位年轻干爹脸对脸正式打了个照面。
“那个……令郎……是不是没回家?”净念逼迫自己忽略此人长相,单看着此人苍白的脸色唇色,斟酌了一下语言,怕他听闻噩耗会一下子挺不住晕过去。
那人点了下头,动作微乎其微,看着净念欲言又止的神情,侧身让出门来。
净念低声对银链说:“先回屋。”银链听话地像小蛇一样扭动着飞回东屋。他走进屋里,经过那人身旁时,一股似有若无的清幽气息袭来,令他想起他昨夜看到的,皑皑雪山下郁郁苍苍的松林。
那人关好门,转身来到案几前,声音依旧淡然至极:“冥官请坐。”
净念看他不慌不忙的模样,心知着急也无用,只好坐下,严肃说道:“仙师,实不相瞒,昨夜是我幽冥府中的畜牲到处作乱,平日里不曾见它们如此疯狂。”他顿了顿,又说,“我出去时看到炽璟在院中罚站,可等我处理完它们回来后,却找不到他……阁下放心,有我在,它们不敢当场对炽璟如何,兴许只是把他带回冥泉藏匿起来,算时辰,应该已经下了冥府。”
那人听完,面色更加苍白,放在桌面的手指微颤,竟一句话都说不出。
净念歉疚之心更甚,立刻站了起来:“我这就带老头儿下一趟冥府,阁下就在这里等候吧,放心,我一定……”
“可否能带我,同去?”
净念闻言一愣。“什么?”
“在下无亲无故,只有这个孩子相伴左右。恳请冥官,带在下同去。”
净念定定看他半晌,捂住额头。先不说冥府对外法度严苛,非魂魄不能入,也不谈府中牛鬼蛇神磨牙吮吸、兴风作浪。单说那百层炼狱,十万熔岩,千万幽魂厉鬼,常人恐避之不及,他竟然主动提出下冥府。
或许是他的心还不够冷硬,又或许是那人清冷的声音里带的一份极淡的祈求,竟让自诩心念坚定的他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包括委婉或者粗暴的拒绝。
他转念一想,这次的事保不准由他而起,连累他人,本就是他的责任。况且这孩子有可能是自己生前骨肉,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责无旁贷。况且话说到这份上,倘若自己此刻转身离去,必会被眼前人记恨一辈子。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可比上仙门世家的榜单恐怖。
“跟我走吧。”净念叹息一声,“切记,一切听我命令,不可自乱阵脚。”
那人点头,转身将案几一旁的墙上挂着的一把古旧褪色红伞拿在手中。净念不禁啧了一声。
法器?
配饰?
这人,是够特立独行,不像那群庸庸碌碌的世家中人。
“这里是浮云山顶,难上更难下。我带你下去。”那人用不容置喙地语气说。净念本想直接打一条地裂带他遁去,听他这么一说,点点头,招呼来小白系上老覃公。
随即他就后悔了——
浮云山,乃世间罕见的高峰,而这个看上去虚弱无力的疯子竟拉着他跳崖!
“哇——啊——”
静谧辽阔的云海间,回荡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偶然在院外歇脚的苍鹭愣愣地看着三只高矮不一的动物跳下绝壁,忍不住用翅膀捂住眼。
人类太残忍了。
覃国王都,昆滨城车水马龙的长街早市上,一处不起眼的馄饨铺子迎来一天中第一笔生意。
来人是一老一少。
“观中有什么消息?”老人一边问,一边用热水仔细地洗了一遍碗筷。
“金公子来信说,那边已经谈妥了,不日便返程。现在约莫已过埋骨岭了。”少年约十四五岁,眼神明亮,神采奕奕。
老人点点头,说道:“好。”继而专心吹凉馄饨。
少年四下望了望,凑过去小心翼翼地问:“师祖,木铎师叔究竟去了哪里?”
老人动作一滞,缓缓道:“去了他应去的地方。”
“他是不是去了鹿鸣山?”少年继续问。老人闻言看了他一眼:“何出此言呢?”
“从城北出,行七日便可到西陵尹氏一门掌控的瑞安县,可金公子花了十日,中途定是绕道而行。而西陵与覃国边境恰好有一县城,就在鹿鸣山下。”
少年信心十足地分析着:“金公子曾经是木铎师叔的左膀右臂,这回定是专程去见他了。”
“左膀右臂?”老人轻声重复了一遍,慢悠悠地问:“你想了多久?”
少年嗯了一声,说:“我琢磨了几天,猜了个大概,就是这些。”
“行,长进了不少。”老人点了点头。
少年得了一句夸,当作自己的推论得到老人的认可,十分高兴,埋头开始吹起碗中的热气。才吹了两下,他又想到了什么,小声问:“对了师祖,师父这次出门是不是……把前天那个乱说话的大叔给……杀掉了?”
“你以后自然会知道。”老人吸溜一口热汤,用小勺舀起一只馄饨送到嘴里。
少年撇了撇嘴,对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很不满意。但这种问题他向来不敢直接去问他神秘感十足的师父,于是只得作罢,安安静静地吃馄饨。
这时,老人突然道:“木须,明日同你十三师兄一起,随你师父进宫拜见陛下。”
“真的?”少年眼睛一亮,“师父说的?”
“是我说的。你师父会答应的。”老人淡淡的说。
“好!”少年呼哧呼哧地扒起馄饨,吃的满脸红光,不知是被烫了还是太激动了。一碗馄饨给他三下五除二消灭得干干净净。
木须打了个嗝,趴在老人耳朵边问:“师祖,还有一件事。咱们的陛下,是不是……我的师叔?”
老人停下喝汤的动作,目光闪了闪。接着,他转过脸看着木须,轻轻摇了摇头。
“他是陛下。与你我,无关了。”
冷胥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踏实的觉了。
昨日里,国师已经将冲撞他的人的首级送了过来,直到现在,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肉味儿飘散在他的宫殿里,迟迟不肯散去。
冷胥从堆积如山的奏折里仰起头,深呼吸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四肢。这个月是新旧交替的关节点,一切的交接需要准备,一切明里暗里的事务都要去了解与上手。该拿回的拿回,该给予的给予,该安抚的安抚,该清理的清理……他原以为自己准备了这多年,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可一个帝国大小事务的庞杂无序还是让他头昏脑胀。
他深深的明白,外界对他的评价、对先王的评价,关乎一国人心向背,更与王朝的命运紧紧相连。对先王的评价往往是世人心中的一把标尺,新的国君只能沿着标尺更进一步,不能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