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谢啊……蔡嬢嬢。”谢斯存原本还想鼓作镇定,没料到一开口就露了馅儿,上下牙止不住地咯咯打颤,从小腿肚麻到天灵盖儿,险些没站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怕狗你还天天来,这狗年年村里头娃娃遭咬好几个,万一你也叫他咬上了咋办!”被称作蔡嬢嬢的老太太从河塘里走上来,在路边蹭掉胶鞋上的泥水,毫不客气对谢斯存吆喝道,语气熟络宛如在教训自家孙女。
“这不是有您护着我嘛!”谢斯存笑嘻嘻接过蔡嬢嬢手里的草篓,不让她再往背后的圆筐里添加重量,跟老人一同往家中走去。
蔡嬢嬢是谢斯存到法援中心做志愿者时对接的第一位当事人,也是至今还不同意自己当事人身份的唯一一个当事人。
去年夏季结束前,蔡嬢嬢在北区近郊拾荒中暑昏倒,治愈出院后被救助站的工作人员送返回乡时才发现,蔡嬢嬢在渔村有房有田,是因为不堪儿媳虐打才独自离家拾荒为生。
村委会和救助站要帮蔡嬢嬢起诉儿子虐待,无奈老人始终不同意在起诉书上签字。
儿媳却一边吞吃着老人的救助金一边变本加厉,多次劝说无果,今年连老人不少慢性病必需长期服用的药物也不再购买。
救助机构这才万般无奈之下找到法律援助中心,希望可以做通老人的工作,帮她提起自诉,至少过上有药吃不挨打的日子。
这几个月谢斯存没少跟在蔡嬢嬢屁股后面学垃圾分类的基础知识,对她那一对儿子儿媳也是好话说尽,坏话一车,无奈再怎么威逼利诱,蔡嬢嬢还是躲不掉隔三差五儿媳妇手里扫帚的打,也依旧无论如何不肯在起诉书上签字。
谢斯存着实费解。
蔡嬢嬢到如今也风风火火的脾气,年轻时一定是十里八乡出名的泼辣丫头,连废品回收站的人少算她一个瓶子三分钱也要据理力争半天,怎么到了儿子面前却如此受得住委屈。
而蔡嬢嬢对此有自己的一套理论。
人老了,干得少了,总要招人嫌的。
多做些事就好了。
谢斯存这才明白,蔡嬢嬢三番四次到城郊去拾荒,从来不是为了从那个外人看来早该无可留恋的家中出逃,而只是想更有底气的回去。
家庭的逻辑是每个人都可以自由设计的私人模型。
只要关起门来,不给人看,不同人语,它就可以同最基本的道德与底线无关,它可以母慈子孝,也可以威严压抑,可以堆积不可多得的温馨宠溺,也可以毫无底线容忍一切不可思议的罪恶。
还有一件古老的外衣,随时帮发生在那扇门后的恶干干净净脱罪。
“家丑”。
蔡嬢嬢不愿在起诉书上签字。
或许是早已习惯了这不丑,而只需要持之以恒忍受的生活。
或许她根本明白。
一张判决书并不能比风餐露宿的拾荒与辛劳,为她带来丝毫更多的改变或收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