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低下双眸,透过那寥寥的几根枝叶,注视着信子面上浅浅的笑容。他看见了,那份喜悦似乎从她的唇角洋溢了出来。不可思议的是,仅仅因为一盆花,信子就可以这么开心。
他撇过头,想避开这纯粹的喜悦。
信子的视线也跟着追了过来。
太宰只能小声说了一句:“嘛,还不错。”虽然有点勉为其难,毕竟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怎么担得起这种重责呢?
纠结之时,他听见信子笑出了声,接着她说道:“那就拜托你了,阿治,不知道这两天会不会开花,再过不久春天就该来了,天气会越来越暖和的,真想坐电车去海边绕一圈啊。”
太宰一转头,信子正托着那白净的脸颊朝他眯眼微笑。在她的眼底,茎干的翠绿也显得清纯起来,仿佛有蓬勃的生机从中萌发繁衍,让人心生想要触碰的亲近感。
他蜷起手指,嗯了一声。
他们唯独心照不宣的没有提及的是信子不久后的离去。
信子提着一袋水果走进厨房。
太宰轻轻把手指放在那脆弱不堪折的小玩意上,只碰了一下,然后想被蜜蜂蜇了一下似的撒开手,怕把它碰坏。
他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静静地想:或许在信子离开以后,他的生活一切照旧。他自认为是个自私胆小的家伙,所以才会时刻告诉自己,不能太过依赖于某个人。这样就算对方终有一日离去的话,他也不会产生太难过的情绪。
可信子狡猾地为他留下了这盆花。
是怕他太寂寞了么?
明明只要她留下来的话,他就不会寂寞了,那么她留下这个对他来说又算什么呢?用来睹物思人?连太宰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竟有些害怕见到信子,便不管不顾地飞快逃出门外,只匆忙换上皮鞋,连门也没有关。
额头和发际沁出一层汗,一阵又一阵的风仿佛从那层楼的窗台那边往下吹来,刺骨的冷。
*
世界上有一种人很倒霉,从出生之后就和幸福绝缘,换言之,这种人注定没有机会获得幸福。
对于祖母,距离感多过亲情。对于父亲,他既敬重又畏惧。对于小哥,他因为同病相怜而乐于听其发牢骚。对于小弟,他怨恨过,因为前者夺去了属于他的本就不多的来自父母的疼宠,但当稍稍长大了点后,他就原谅了对方那些小恶作剧。
毕竟他们是自己的亲人。
直至他们的形象、五官轮廓在他的脑海中不再清晰,唯一可以回忆的是那被色彩艳丽的花朵围聚起来的黑白照片。
和他们不甚熟悉的他最终成为了他们出殡时的围观者,望着雨幕中闪烁的灯光发呆。每到那时候津轻总在下雨,他时常会思考,如果他也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津轻会不会为他而放晴呢?
被苹果花淹没也很浪漫吧。
对了,在国中时期,他还有了一个非常喜欢的作者,但对方在正值壮年时服用药物自杀,此举可以说震惊文坛。一颗星的陨落,足以让文坛痛苦好一阵子了。他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日本有太多的作者选择在三十岁左右死去。
他时时有一种预感,自己即将会死去。
在三十岁前后的某一天。
*
太宰缓缓在路上走着,累了便坐在街边的长椅上打盹,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和小弟在栈桥上散步,身上还穿着黑色诘襟。海浪在他们脚下的洋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他朝漆黑的海水里丢了一颗石子,小弟也不想落他后,抬手也把石子丢了下去。
“你想过未来妻子的事情么?”小弟扭头问他。
“什么?”他靠在了栏杆上,百无聊赖。
“你刚才不是说如果男子的右脚小趾系着的红绳连着另一个女子的,那么他们便一定会结婚么?”小弟一副已经深信不疑的模样,并喃喃自语,“我在想美代子会不会就是我的妻子呢?上次她特地给我做了便当来着,还挺好吃的,就是有点咸。”
“可能吧。”他看着小弟,目光有点怜悯。毕竟小弟在离世前才刚成年不久,不知有无女生曾与他告白过。尽管如此,眼前的小弟还是记忆中那个在校成绩不怎样、相貌却很好的小弟。
小弟在他身旁叹了口气,大概正在为了女孩子而烦恼害羞。
他听着海浪声,心情非常平静。
小弟不甘心只有自己一个人犯愁,于是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歪过头来问道:“你的妻子现在正做什么呢?”似乎觉得这么问很奇怪,又补充,“就是未来的妻子啦,你想象一下。”
他将目光投向漆黑一片的大海。
许久后,他从嘴里吐出了一串微弱的声音,只是说话间嘴巴一张一合,飞快的如同只是呼了两口气。这样子反倒更加引起了小弟的好奇心,急忙凑过来竖起耳朵仔细地听:“再说一遍。”
他无奈地耸肩:“大概在浇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