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岫愣住了。
“两天,”谢倓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动作,将两条手臂轻轻环在了秦岫的腰间,埋着头闷声闷气地说,“别拒绝我,我等了你四年,现在只换你两天,你到底在筹谋什么我也一字不会多问,你会不会娶谁我也不关心,我只求别让我的念想落空,别让我们俩连个句号都没有。两天之后……如果你还坚持,那么我们就嫁娶他人,各不相干。”
他来的时候秦岫还在睡着,因此连鞋子都没穿,赤脚站在地上,身上只松松垮垮地穿着中衣,就这么由他箍着自己的腰,秦岫的目光随着脑袋低垂的角度落在他发顶,想违背本心说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又被她无声无息地咽了回去。
片刻之后,秦岫叹了口气,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来,手心覆在他头上,轻轻说了句:“好,我答应你。”
大概已经是退到再无可退了,秦岫抚着他的头发,心想:“不管你将来嫁给谁,只要别让我看见。”
最好也别让她知道。
于是就在当晚,这两个人就私奔似的跑到了秦岫在京郊时试图困住谢倓的别院。
这个地方够安静也够隐蔽,只有这两天,她想暂时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都放一放,腾出心力和时间来陪她的爱人。
就好比当初她决定要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把自己装满阴霾和灰土的心也扫出一片安之若素的净土来,用来放置她沉甸甸的情愫。
秦岫醒的向来比谢倓要早,次日清晨的时候,谢倓甫一睁眼,第一反应就是往自己身边去看——他和秦岫共枕同眠不过数日,还是并不连贯的数日,本没有这样的习惯,可就好像潜意识里记得自己身边躺着一个人一样,谁知入目却落了个空,他身边空荡荡的,只有被子被翻起来一角,昭示着昨晚他身边实实在在地睡着个人。
这个念头刚显山露水出来,他自己说过的话就随着意识的清醒一点点涌回了记忆里,谢倓缓缓坐起身,靠在床头缓了好半天,一只手撑着额头,露出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苦笑来。
他也没觉得自己睡的有多么死沉死沉,怎么回回都让秦岫抢在他之前醒过来,还不被惊动呢。
这个时辰,秦岫又会在哪里做着什么事?
晨练还是打坐?
他披了衣服就下床往屋外走,推开门却发现自己想错了——秦岫并没有晨练或是打坐,她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院里的秋千上,双手扶绳,脚尖抵着地面,悠悠闲闲地来回小幅度的晃荡着。
第一次来时约摸是他情绪不稳的缘故,竟都没注意到这院子里还有个秋千。
谢倓顿了一下,开口就要唤她的名字。
就在这时,秦岫突然把手抬起来,缓缓拆了自己头上戴得端端正正的玉冠,又三五下解开了发带,随手扔在一旁,就着冷风开始荡秋千。
没了束缚的长发在空中漫无忌惮地散乱开来,被风撩起,轻轻拂过带着红晕的眼角。她很少有这么披头散发的时候,苍白的脸隐在被风吹动的发丝里,眉目说不出的诡艳,眼神却安静又深邃,几乎显得有些灰凌凌的,像极了孤山破庙里等着什么人等了上万年的绝丽女妖。
谢倓站在廊下,一股心悸的感觉将他牢牢钉在原地,眼睛里只余下那边荡来荡去的身影 ,突然就不想开口叫她了。
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了另一件事——秦岫鲜见地把那身让人一看就难掩压抑的黑换了下来,换了一身从头到脚的白,素淡如雪又单薄似水的颜色,她居然也意外地十分适合——那张脸一直是风月无边的象征,此时此刻却称得上“出尘不染”四字。
秦岫停了下来,似有所感地微微偏了一下头,目光笔直地朝他看了过来,随即她微微一笑,原本灰扑扑的目光深处好似裂开一条冰缝,有光从裂缝里透出来。
那样专注的目光,太容易让人神魂颠倒了。
谢倓不由自主地挪动了脚,秦岫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朝自己走来,嘴角噙着一点笑——他们两个人对望的时候眼中几乎只有彼此了,互相占据对方眼中的一方天地,像是较量又像是缱绻的纠缠,直到谢倓在她面前停下来。
“好看吗?”秦岫问道,“和你一样的颜色。”
然后她伸出手,对着谢倓张开双臂——女妖早已经织好了一张温情脉脉的网,就等着他被蛊惑后一头落进来。谢倓俯身和她拥抱了一下,轻声细语地说道:“好看的。”
秦岫笑着拉他在身边坐下,没骨头似的往他肩头一歪,懒洋洋地说:“坐累了,给我靠会儿。”
她的头发披了满背,又直又顺,所谓乌发及腰,黑鬓如云,看着真像名师笔下呕心沥血才绘出来的美人图,谢倓的手一时没有忍住,情不自禁地伸过去,指尖轻轻将她的头发拢到耳后,露出半张雪白无瑕的侧脸来,他用手背轻轻蹭了蹭她的侧脸,半垂下来的眼睫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眼中哀柔又甜蜜的悸动。
秦岫睫毛微颤,这样的亲昵让她有种三魂七魄都快要溺毙到融化的错觉,却并不会觉得不习惯,她把谢倓的手轻轻拽下来,拿在手里,顺着他的指头一根根地亲过去,最后在他手心也落了个吻。
秦岫把他的一条胳膊抱在怀里,闭着眼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梦呓似的说:“谢倓,我做菜给你吃吧。”
谢倓愣了一下,还以为是自己一时心猿意马,耳瓢听错了。
直到秦岫二话不说地拽着他去了厨房,谢倓才受宠若惊般反应过来——原来不是他听错了!
秦岫说做就做,一点都不带含糊的,谢倓盯着她忙活的背影看了半天,突然走过去,轻轻将秦岫散开的头发拢进了手里,一丝不苟地用发带绑好,手垂落的时候,指尖有意无意地从秦岫的发间划了过去,颇有些眷恋的依依不舍。
他顿默了一下,突然从背后抱了过来,手臂拦在秦岫的腰上,他动起手脚来,秦岫几乎只有受着的份儿,由着自己被他圈在怀里,突然低笑了一声:“殿下原来这么黏人么?”
谢倓把下巴抵在她的肩上,腻腻歪歪地含糊道:“换了别人我还不想黏着呢……这么快就烦我了么?”
“怎么会,”秦岫笑了笑,她的耳边全是谢倓的吐息起伏,耳尖就像被一片羽毛轻轻刮搔而过,没一会儿就烧的滚烫,谢倓心生怜爱地在那近在咫尺的莹白耳朵上轻轻亲了一下,秦岫几乎可以听见自己擂鼓助威般的心跳声,“我高兴还来不及。”
谢倓低声说道:“晚上给我看看你的伤,好不好?”
秦岫的手僵了一下,笑道:“那不能给,都落疤了,丑的很,来日殿下不喜欢我了,不会心疼了,想起来也是影响心情。”
她顿了一下,说道:“你还惯会给自己添堵的。”
谢倓于是什么话都不说了,只是把她搂的更紧,时至现下,他已经有些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了,该开心这短如一晌贪欢般的朝夕相处,还是该为过了这两日就不得不如期而至的道别而悲伤?
他不是个会有很多顾忌和烦恼的人,和秦岫在一起的时候却总是会不可避免地胡思乱想,总是敏感地都不像自己了——这个人几乎承包了他有生以来大半辈子的苦楚,他不像秦岫,他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可这第一次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于是他未免根生出患得患失的恐惧……甚至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得到过,哪怕秦岫是实实在在地把他放在心上。
也有可能是他太天真了,没有想过一段再普通不过的感情怎么就不堪重负般濒临破碎到了这种程度。
就像荒野里半开的花骨朵,春未临冬已至,及死结霜。
秦岫趁着菜入锅时为时不多的空当,扭头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所幸厨房的下人全被遣了出去,否则这时候狗眼都该乱瞎一气了。
谢倓低笑着在她脸上蹭了蹭,短暂地将满腹酸涩都抛诸到脑后,秦岫笑着把他往旁边轻轻一推,不轻不重地呵斥道:“好了,别捣乱。”
她刚转过身,身后的男人再次没完没了地贴了上来,秦岫一边假意地偏身躲开,一边忍不住笑:“要糊了——殿下,你不适合进厨房,这是想考验我的定力么?”
谢倓委委屈屈地说:“又赶我走,我就想看着你也不行么?”
秦岫于是说什么都狠不下心了,只好万般无奈地摇摇头,神色纵容地笑了笑:“那你不许乱来。”
于是在这样令人心神荡漾,心上人还在旁边看着,很难集中精力的状况下,秦岫也依旧岿然不动地完工了五六个家常便菜。
“以前闲着没事干,和府里的厨子拜过师,”秦岫难道露出一点“献丑了”的神色来,“学过几手,可也没法跟宫里和王府相比,你将就一下。”
谢倓:“我不挑食的。”
况且这是秦岫亲手做的……哪怕色香味都没在道上他也得硬着头皮吃,何况光看卖相,居然还出乎意料得不错。
谢倓想起她轻车熟路地在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里捣鼓来捣鼓去,动作娴熟,一点也不显得笨手笨脚,显然是常干,现下目睹成品,更是在心底小小地惊诧了一把。
这种贴近生活的琐碎小事向来都是男人做,秦岫瞧着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看不出来她还挺居家。
秦岫一边给他夹了几筷子菜,一边漫不经心地轻笑:“这么巧,看来我们俩都好养活。”
和一个人有共同点是一件很容易引起共鸣的事,和情投意合的心上人有共同点,那种微妙的感觉大概就很难形容了——不像是简简单单的共鸣,不是悲伤到难以形容,而是欣喜到难以形容,就好像是某种宿命里的契合,正好印证了那句“天造一对,地设一双”。哪怕那只是很小很小,小到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或许是两个人在一起,所以再细微的一件事,也能从中发酵出被扩大百倍的幸福感。
谢倓笑了笑:“突然想起来,我父亲生前从没下过厨,但有一次他心血来潮,想给母皇做碗羹汤,结果把半边厨房都烧着了……自己也不当心伤到了,母皇下了朝就慌里慌张地赶过来,心疼的眼睛都红了,那时候我以为……”
……以为她不至于会那么狠心。
那个男人总是觉得自己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不能像陈素那样给予她朝堂上的帮助,他就尽己所能地奉献自己的温情……他天真地想把敬思殿变成一个名为“家”的地方,可结果并不尽人意,甚至是悲剧落尾。
谢倓放在桌沿的手不知不觉抠紧了,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脸上的笑已经隐隐有了勉强的意思,原本这时候应该说些欢情的事来应和气氛,结果他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实在……不合适。
秦岫难得听他讲起往事,原本一脸的忍俊不禁,最后却逐渐落了下去,然后她默然不语地握住了谢倓的手,无声地握了握他的手背。
“我爹……”她放轻了声音,缓缓说道,“也是个很宽和的人。”
宽和到可以将庶出子女当做亲生的抱在自己膝下用心养大,只因那也是他妻子的孩子。
秦岫小时候实在太黏着自己的父亲,那时秦贤初为人母,也还年轻,动不动就跟自己女儿吃醋,常常是他不厌其烦地两边跑,哄完这个哄那个,有时候顾研懒的哄了,就抱着秦徽放在自己膝头,左右指指那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瞧瞧你母亲跟你姐姐,净知道争风吃醋,还是我们阿徽乖巧懂事,让我省心。”
秦徽就板着一张小脸说:“父亲说的对,我都替你们害臊。”
那边的两人眼见此情此景,顿时亲子连心般有了危机感,母女俩对视一眼,秦岫当场就变脸如翻书,笑眯眯地拉着秦贤的手母慈子孝:“娘,您是我亲娘,对我的脾性再了解不过,您说,女儿难道很闹腾,很不懂事么?”
秦贤十分配合做出一脸口是心非的慈母样:“乖女儿,娘也一点都不觉得你闹腾,况且女孩子么,活泼些总是好的。”
秦岫眼睛一亮:“那我可以上树掏鸟蛋,再下河去摸鱼吗?”
时时刻刻都在忧心她身体的秦贤听完这话,先是一噎,而后当场把脸一拉:“……小兔崽子能耐倒不小,由着你作天作地完了,下一步是不是就该把家都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