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岫转脸就告状:“爹,娘说话不算数!”
秦岫曾经从府里的下人口中听到过,当年她母亲纳了唯一一房侍君的时候,从未守过空房的父亲独自在屋里呆坐了一夜,把眼睛熬红了。可他什么都不能说,他的酸楚和凄恻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流露出一点端倪,人前人后都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因为他是正室,首当其冲的德行便是“大度”二字。
这个男人的爱是无止境的包容和陪伴,可他并不卑微,他有护着他的姐姐,妻子哪怕有了侍君也始终爱他如初从未冷落,还有两个品貌俱佳的女儿,他爱的人也都同样把他捧在手心里。秦岫这辈子对温柔二字最初的诠释,便是出自于自己的父亲。
可他令不少人艳羡的顺遂圆满,在那一年冬雪初落时也戛然而止了。
家主身死,主君殉情。
只要是当年见过那场大刑的人,无一不对那个场景记忆如新。
什么叫福长命短,苦憾难逃?
秦岫顺着他的手把人往自己怀里轻轻一带,轻声说道::“殿下,我不希望你的后半辈子也是这样,我爱的人,我什么都不求,我只求他能好好的,只要他在我看得见的地方,他嫁的人是不是我其实都没关系了……如果我没有那个能力,那我就只能期望他可以找到那个有能力给他幸福的人。”
“……”谢倓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别谈这些好不好,不管以后怎么样,我们现在是夫妻,这是你答应了我的,我们说好的。”
秦岫愣了一下,顺着他的头发轻轻抚下去:“对……我们说好的。”
说好的东西那么多,能履行的只有这一个。
转眼到了晚间,两人洗漱过后脱的只剩中衣,面对面躺在床上,秦岫说什么都不肯让他看自己那一身交错的伤疤,谢倓没了法子,只好作罢。
紧接着,他的脸被一双手捧了起来,借着帷帐中透出来的丝丝缕缕的皎白月光,秦岫准确无误地寻到他的嘴唇,轻轻贴了上去,她的吻总是娴熟地恰到好处,唇齿相依时厮磨的温柔,轻而易举就能让人化成舌尖上一滩掺了蜜糖的水。
谢倓反客为主地覆压上那张十分柔软的唇瓣,两个人的心境出乎意料的平和,仿佛几日前的种种不愉快都不曾存在似的,这个亲吻便尤其显得难舍难分,缠绵悱恻的漫长过后,谢倓将秦岫抱在怀里,让她贴在自己温热的胸膛上,下巴往秦岫的头顶一放,手臂沉稳地托在她的背后,轻声说了句:“睡吧,别怕。”
男人身上的体温和心跳近在咫尺,秦岫鼻翼间盈满了他的味道,从身到心都滋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感。
她像只什么小兽似的在他的怀抱里依偎成一团,双手攥着谢倓的衣襟,凑近了他,近乎贪婪又小心地吸一口气,由衷地感到了自己对这个人浓重的迷眷和不舍,闭着眼沉沉睡了过去。
谢倓哄孩子似的在她背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等怀里的人呼吸逐渐均匀下来,他还没什么睡意,心乱如麻地轻轻叹息了一声,由衷觉得这一天白驹过隙般,过的实在太快了。
第二日一大早,谢倓是让一阵似有若无的苦味儿给活活熏醒的,他一睁眼,就看见秦岫穿戴整齐,正盘腿坐在床沿,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碗,仰头不知道把什么东西喝了下去。
他惺惺松松地半睁着眼,反应了好大一会儿,才伸过手拉了拉秦岫的衣角:“……你在干什么?”
秦岫听见他的声音,面不改色地把碗放在一旁,扭头对他笑了一下:“怎么才醒,我等你很久了。”
谢倓看着床帐,心生绝望地道:“我是不是没告诉过你,我有赖床的习性,你醒的早也罢了,你还起的早……”
闻听此言,秦岫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突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赖床这个事……她是真没看出来啊。
秦岫一边笑一边故意道:“你是想让我跟着你一起赖么?这可不好,这个习性也不好,回头非让你改了不成。”
不小心把自己给暴露了,谢倓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别别扭扭地翻了个身,觉得自己的脸都羞耻地快要烧起来了。
秦岫探手过去,屈指在他脸上轻轻弹了弹,忍着笑说:“不许赖,快起来,这事要是传了出去,你的颜面还打不打算要了?”
谢倓闭着眼含糊不清地嘟囔道:“没了更好,没了我就嫁不出去了,嫁不出去就只能赖着你。”
秦岫没听清:“嗯?你嘀咕什么呢?”
谢倓轻轻咳了一声:“没什么,你刚刚说你在等我……是要去做什么吗?”
秦岫笑道:“最后一天了,难道你打算这么赖床下去么?今儿天气不错,待会我们出去走走,我带你去看看,我以前喜欢去的地方。”
秦岫以前喜欢去的地方——当然离不开罗家在巷子里开的那家小酒馆,当年秦岫走时匆匆去告了个别,再回来时,早已上了年岁的罗阿婆已经埋骨入土了,连那条叫欢欢的,喜欢对着她一个劲儿地摇尾巴的黄毛狗也去了,只剩下一个十几岁的罗星城。
秦岫许久没去了,也是去了才发现,这个小姑娘居然已经有了未婚夫,都要成亲了。
对方是个跟她年龄差不多的俊秀少年,少年此前偶然替家里的姐姐来买了一次酒,不知怎么的就看中了这个言行开朗活泛的姑娘,第一面就上了心,此后更是日日到访,从素不相识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好在两个人都是门当户对的身份,罗家的小姑娘打小就是个略微泼一些的性子,她那未婚夫却害羞地像只怕人的小兔子,话不到三句就要脸红,着实让人难以想象,这么个少年是如何坚持不懈,才能让心上人也对自己有了念想的。
“我想让岫姐姐做我的证婚人!”罗家的小姑娘还是老样子,见了秦岫就欣快的跟什么似的,脸上全是喜色,转头问那个少年,“子盈,你说好不好?”
十几岁的少年一听自己的婚事,再次腼腆地红了脸,轻轻点了点头。
秦岫笑道:“行,我保证到场。”
罗星城合不拢嘴地笑了几笑,转而看向了秦岫身后的谢倓,觉得陌生,顿了一下,问道:“这位公子是……”
不等谢倓发话,秦岫已经一字一句地说:“我的夫君。”
谢倓脸皮子薄,也只有在亲近之人面前才会露出些许本性来,微窘之下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彬彬有礼地抿着嘴一笑,看起来真是个温柔又矜持的贵公子……还略微有些在生人面前放不开的腼腆和拘谨。
……实际上他的心里比谁都雀跃,秦岫的那句话趁他措手不及的时候一下子击中心房,只是在外人面前,他委实不好把情绪都表露在脸上。
紧接着,他的手就被秦岫拉了起来,在手里握实了。
罗家的小姑娘倒是不见外——方才没拿捏着他的身份,想打招呼又担心唐突了,此时看着他们两个人,脸上都快笑出花儿来,当下就十分痛快地道:“既然岫姐姐的夫君,那就是我的姐夫!”
……这姑娘心眼儿大咧的要命,竟都没留神问一句秦岫是什么时候成的婚。
谢倓轻轻颔首,下意识看了一眼身旁的秦岫,她微微偏了一下头,余光似有所感地看了他一眼,眼角正含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告别罗家的小姑娘后,秦岫带着谢倓去了昌平街,天桥下多了几个衣衫单薄的卖艺人,熟悉的摊位都还一成不变地摆在原位,人潮也是原封不动地微微拥着挤着。人间烟火气最浓的地方实在很难让人察觉到有什么变化。
秦岫一边走一边道:“我以前很喜欢来这里,总觉得所见的每个人身上都是说不出的亲近平和,其实老百姓们比咱们这些人更随性,心也更暖和,他们离勾心斗角很远,也不会把亲人相残这样的事当做常态。”
喧闹的人声里,谢倓一字不落地把秦岫的话听了进去,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女孩面庞还是尚未长成的青涩,手里却提着一把重剑,把带着血的衣服披在他身上,逆着光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你说的话,我记住了,作为萍水相逢的见证,你也要记住我说的话,你一定要做个很干净的人,别杀人,别害人,我的良善至于今天,但我不想让更多的人走上这条路。”
……所以她虽然没有给自己留下什么温暖,但却一直保留着对温暖的希冀。
这个人实在是太奇怪了,谢倓心想,按理来说她的心肠应该被锻打到硬如铁石……可她的心居然还是柔软的,在黑暗里掩藏本性的魔鬼,如果撕开那层可怖的皮,或者把她放在一个干干净净的地方,给她一点光,不给她戴上任何束缚,她是不是就能蜕化成这个世上最美好的那一类人……不用渴望别人的良善和温暖,因为她自己就能发光的那种人。
可是已经晚了。
他的姑娘已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没来得及出现的时候受了太多磋磨,那些磋磨对某些人来说可能不算什么,可她曾经给予了这个世间多稚嫩的希望啊……结果却被无情地杀死了。
谁出生的时候不是纤尘不染纯白无污,没有长成钟灵毓秀人人称赞的样子,就一定是她的错么?
谢倓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大约心疼到极致的时候连自己该说什么都是迷茫的,他反手把秦岫的手攥在自己手里,默然无言地和她并肩走着。
路过春宵楼的时候,谢倓被里面的热闹引地下意识往里看了一眼,好巧不巧,这一眼刚好和二楼上的男人对上——那抹深红色的身影分外显眼,然后他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本能地看了一眼秦岫,见她根本没有察觉,谢倓微微松了口气。
等走的远了,他突然说:“如果我能长的再好看些就好了。”
秦岫听见这句话,先是愣了一下,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其实他更想说,如果我能在他之前遇上你,不让你去见他就好了。
这话兜了一圈,又被他不动声色地咽回了肚子里,谢倓笑了笑,看起来有些难以言喻的难过:“长的再好看些,你就舍不得不要我了。”
秦岫没看穿他的心口不一,无奈地笑叹了一声,把他的手拉起来,攥在手心里,心想:“现在就已经很舍不得了。”
随后秦岫带他去了后山的祖坟——这个时候本不是适合扫墓的季节,秦岫却说只是思念家人,想去看看,谢倓便陪同着一道去了。
成千上百个林立的坟茔里,她对着其中两个冷冰冰的石碑磕了三个头,末了跪在地上,心里想:“母亲,父亲,女儿有了意中人,他很好,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可我已经活不长了,我想在我未逝之前……把他带过来给你们看看。”
谢倓站在秦岫身后,恭恭敬敬地面朝前方躬身一拜。
他们没有成婚,所以他连开口叫一声母亲父亲的资格都没有,甚至不能向他们磕一个头。
秦岫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到秦徽的坟前,屈身蹲了下来,指尖在那墓碑所刻之字上接连抚过,眼底一片安静祥和的柔软。谢倓很少在秦岫眼里看见这样的目光——就好像把浑身的尖刺都肉眼可见地收了下去,露出里面不为人知的软肉来。那柔软里带着几分对黄土下故去之人的怀念,沉默又沉重。
他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阿徽,”他听见秦岫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是怕吵到这片土地里安眠的人,“阿姐来看你了。”
谢倓对秦徽的印象称不上有多么深刻,除了那张与秦岫一般无二的面貌,他只记得当年这个人连衣冠冢都不愿意给长姐立一个……因为她始终不肯相信秦岫死了。
就和他一样。
他们唯一的相似点大概就是,都等待过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