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天早晨的时候秦岫出门,顺带回了一趟府里,直到晌午才回到别院来,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卧室,去看谢倓人还在不在。
她走的时候人还在床上睡着,可是等她推开门去看的时候,那床上已经没有任何人了,被褥全都整整齐齐地铺在上面,几乎看不出任何因遭受旖旎而凌乱不堪的痕迹,窗户开了半边,有风温柔而冰冷地吹进来,小幅度地掀起了桌子上压在茶几下的一张纸。
秦岫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抽了出来,低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男人的字迹有些与外貌不符的锋利和俊秀,只有字里行间的端庄像了个十成十。
他只写了短短一句话:我不想待在这里。
秦岫盯着它足足看了半天,分明不是多么温柔缱绻的字眼,她的眼神却逐渐软了下去,看着一张纸的表情简直就像在温柔地端详谁的脸,片刻后,她突然旁若无人地笑了起来,动了动手指,将这张纸小心轻柔地叠了起来,然后放在了枕头底下。
这结果可以说是意料之中。
她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因此也并没有多少失落的情绪。
反而还不合时宜地想,这个人怎么这么可爱。
就连逃走都要跟她说一声。
直到回了暗邸,秦岫刚一关上门,转眼就看见从未有人进出的内室屋门开了一条缝,而她似乎透过那条缝,捕捉到了一片熟悉的白色衣角。
秦岫的心骤然狂跳起来。
直到她的手挨上那扇门的时候,秦岫顿在那里,不知用了多少的勇气,才轻轻地将那扇门推开,像是怕动静一大就把里面的人惊走了似的,比她回别院去看他还在不在的时候还要万分忐忑。
谢倓听见声音,抬头对上了秦岫的目光。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来这里,是专门等你的。”
秦岫把门合上去,轻轻地道:“嗯。”
谢倓:“让你看看我,让你知道我毫发无损地从你的地方走出来了。”
秦岫嘴角露出一点快要绷不住的笑:“嗯。”
——你能从我的地方走出来,你能从我的心里走出来么?
谢倓低下头,片刻后,他声音很轻很轻地说:“你知道我在这个地方待了多少天么?”
秦岫没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
谢倓笑了一下,那笑里带着几分苦涩的自嘲:“我就知道……你根本不知道,那时候我想每天都看见你,可是你总说要和我保持距离,我就想,既然山不就我,那我便来就山。”
“然后我就偷偷来这里,与你隔着一扇门,虽然你看不见我,但是我可以听见你的声音,哪怕仅仅是这样,我也已经很知足了。”
“可是现在,我连这件事都已经不能再做了,”他说,“我不能再犯傻了,不管你会不会娶皇兄,我都不能再傻下去了。”
秦岫的嘴角原本含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听了他的话,那点子笑意便逐渐落了下来,彻底归于平静。
谢倓站起身,缓缓朝她走了两步,压迫性的身高使他整个人的气势看起来都比秦岫强大不少,秦岫不躲不避,任由他逼近自己,最后近地几乎可以感受到他落下来的气息。
“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信了,”他抬起手,指尖在秦岫心口上方临近肩膀的地方重重戳了两下,“我一个字,都不信了。”
秦岫疲累地笑了一下:“我知道。”
谢倓也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他一直都没有什么志气,从小到大,就只想做个后宫里普普通通的皇子,不想装着那么多不该有的深沉心思,而是朗然天真地长大,像许多平常的男人一样,被他爱的人当做至宝捧在手心,以他帝卿的身份,哪怕只是下嫁给某位臣子用来联姻,他也能安然无虑地过完这辈子。
就像他不该以男子之身沾染权谋,秦岫这个人,也真不是他该随便喜欢的。
他其实活地没什么盼头,亲生父亲的遭遇甚至让他对终身大事都无法期待,他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男人,生平最要紧不过就是个嫁人。他没什么大志,谁不希望自己干干净净安安稳稳?可他目睹过父亲的悲剧,他怕自己也重蹈覆辙地把父亲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以前他不明白那些痴心人没有由来的欢喜和忧愁出自哪里,后来他才知道,她就是源头。
那四年里他一直在想,如果秦岫没有回来,或者她真的和那些人说的一样,早就在哪个不知名的地方化成白骨一具,他会怎么办?
不会有人人允许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这么等下去,他的年龄不允许,他的母皇不允许,那些想要靠着与皇族联姻以稳固地位的世家贵族不允许。
谢倓想,她应该也是不允许的,否则怎么会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带着和四年前一般无二的姿态,禁锢他,亲吻他,心甘情愿地和他双双交缠,给他编织一场云端沉浮,枯木逢春的美梦。
十八年他都过来了,没有碰见这个人之前他几乎无牵无挂,可从十八岁到二十二岁之间,他装着一个人,怀揣了一个承诺,他生了情,于是他在肝肠寸断里尝到了日秒难度的滋味,再无来去自如一身轻。
他突然觉得,自己耗费时间和年华的等待毫无意义。
他站直了身子,有些失神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就是……上了几次床么,”他喃喃地说,这话也不知是说给秦岫,还是说给自己,然后他似乎是想笑一下,来表明自己不在乎,可是红透的眼圈却把他出卖了,胸腔里明明洇血似的发疼,四肢百骸仿佛都在随着出口的话疼到发抖,“既然这样……那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秦岫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沉默。
谢倓看着她,就好像第一天才认识这个人似的:“我也不妨告诉你,我其实不是什么软绵绵的性子,给人欺负了,抹抹眼泪就能转身离开,只放狠话,那就太没出息了。”
秦岫:“……好,那我就等你的报复。”
这态度真是有种说不出的可恶。
就跟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似的。
抛开那些不可言说的事情不提,走到如今针锋相对的地步,两个人其实都有自己的心气,一个是出身不凡的皇子,一个是世族长大的子弟,当互相喜爱却出于某些原因无法走到一起,又不甘心这么说断就断,说释怀就释怀,便只能携同去往另一个针锋相对的极端,以求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继续纠缠,成为对方意味扭曲的慰藉。爱入骨髓,一旦变味就成了恨。
这场感情在短时间内迅速崩塌重组,比的不是谁狠心谁绝情,而是谁能坚持到底,谁越凄惨,谁就越在乎。
秦岫云淡风轻地笑了一下:“反正我是什么都不会对你做的。”
这句话刚一出口,谢倓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彻底被激怒了,他觉得自己就像被逼入绝境的跳梁小丑,一拳接着一拳,却都尽数打在了棉花上。冲上来就掐住了秦岫的脖子,把她狠狠往墙上重重一摁,秦岫后背猛的撞上墙面,咚的一声,可见下手是用了大力气,秦岫眉尖疼的微微一抽。
他的表情看起来是真的很想就此掐死她。
两个人无论是天生体力还是后天的武力,他都比秦岫要强了太多,秦岫在他手里几乎没有可以翻转局面的余地,被迫抬起头,喉咙被卡在收紧的掌心,他的五指在秦岫脖子上的皮肉嵌出压痕来,她连发声都已经十分困难,表情逐渐转为痛苦,出于求生的本能而微微张开嘴,就像离了水的鱼,胸腔肉眼可见地急促起伏,嘴里只剩下带着气音的细弱低喘。
她的脖子那么细,又细又脆弱,谢倓的手心几乎可以感受到她过分纤瘦的锁骨,只要再稍微用些力,他就能保证世上再无秦岫这个人。
就也再没有谁会像秦岫一样让他伤心地肝肠寸断了。
可是这样太便宜她了。
死比什么都容易,他的怨恨这么深刻,怎么能让她轻易就从中解脱出去。
他的手指一点点松了下来,秦岫的脸色随着喉肺中逐渐顺畅的空气而恢复如常,等谢倓的手彻底离开她的脖颈,秦岫几乎是立刻倒了下去,跪在他脚边一边咳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末了,居然不知从哪里挤出一丝心力,缓缓抬起头,气息不稳地对他笑:“多谢殿下……不杀之恩。”
谢倓往后撤了一步,慢慢将身子蹲下来,对她伸出手,突然拧着她的下巴,堪称粗暴地把秦岫的脸扳过来面对自己,目光冷漠而认真的打量。
他的视线从秦岫的眉眼开始,然后下滑,将她从头到脚都仔仔细细地看一遍,那份因轻狂而生出的锐利被磨去棱角,她和十八岁时艳光逼人的秦岫几乎判若两人,那时她好看归好看,却有些不知收敛的青涩,然而也已经足够夺人眼球。可此时她的下巴被他桎梏在手里,虽然目光和表情并没有任何服软恳求的意味,甚至带着油盐不进的强硬,却美得近乎怜弱,只消看一眼,就已经十分能激起人的摧残欲。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也笑了,那笑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尖刻:“你就是靠的这个,和我皇兄串通上的吗?用身体?还是用的这张脸?”
秦岫意味不明地低笑:“你觉得呢?”
谢倓的眼神一下子从冷漠转为凶狠,恶狠狠地咬着牙,唇齿间逼出几个字:“别让我知道你碰了他,你这种人……你……”
秦岫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根本不把他的威胁当一回事,兀自不慌不忙地顺着他的话往下接:“我怎么了,我这种人不配?殿下要是看不惯,不喜欢,现在就可以毁了我这张脸,我不心疼,心疼的是你皇兄。”
下一刻,她把手伸进袖子里,将里面藏着的一把匕首抽出来,拿在手里,主动递到谢倓面前,体贴入微地道:“到时候,没了皮相,我也只剩下这副身体了。能让你迷恋沉醉的东西,也一定能让你皇兄着迷,要试试吗?”
谢倓死死盯着她,目光好似要吃人,要把她连皮带肉都生吞活剥了,他脸上血色褪了个一干二净,捏着秦岫下巴的手指冰凉没有温度,唯有一双眼睛红的像要滴血。
秦岫:“难道你忘了,在床上的时候你是怎么……”
谢倓:“住口!不许说!”
他劈口说完了这句,猛的松开秦岫的下巴,没有去接那把匕首,几乎是避而不及地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慌乱不能自持。
……果然被逼的还是他吗?
过了不知多久,秦岫突然低低地笑起来,笑出了声,谢倓闭上眼不去看她,他心里的难过升到了极致,有生以来除了父亲死的那次 ,从来没有这么难过,对一个人爱不得,恨不得,五脏六腑都宛如在被一只手揪揉撕扯,眼泪都疼出来,声音里带着难以自已的颤抖:“我也求你……别碰他,不是你不配,而是我……”
……我不愿意看见你拥有除我之外的别的男人。
后半句他没能说出来,因为哽咽而出现短暂的失声,眼里的水闸再次决堤而下,秦岫这时已经缓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被掐过的喉咙又开始隐隐作痛,连着一颗心,她艰涩地,略带苦笑地把那句话用无奈的口吻说了出来:“你能不能……别再哭了。”
她站在谢倓面前,手背轻轻挨上他冰凉的脸,似乎是想把眼泪给他揩去,然而下一刻,大门突然被人从外冲撞而开,秦岫一下子骤然受惊,忙迅速地把手又收了回去,转头就看见了梁王谢昀那张表情错愕的脸。
她身后还跟着紧随其上的殷罗。
谢倓也看见了,赶紧把脸转向一旁。
秦岫咳了一声,喘了口气,硬声道:“谁让你们进来的?出去!”
她目光带着意味不明的冷冽,殷罗和秦岫相交数年,身为狐朋狗友很是会察言观色,直接一胳膊伸过去,搭着梁王的肩膀将她勾走,边走边笑:“哎,那个……梁王殿下,你前儿不是说想去吃酒,正愁没人陪么?微臣正好得空,现在陪你去好不好?”
谢昀:“可是他们俩……”
二人这时已经走出了几步,殷罗大逆不道地把梁王往后努的脑袋扳过来:“别看了别看了,殿下听话,看了长针眼。”
她胳膊正使着劲儿,谢昀又刚好自己转过头,这么一扳,力道没能把控住,梁王的脑袋直直朝她碰了上来,嘴唇挨上了她的左脸。
殷罗:“……”
谢昀:“……”
殷罗就好似让人一根针点了穴,直接僵在哪儿不会动了,整个人如遭雷劈,谢昀反应比她快,一个回神,见势不对,忙把自己从她胳膊的桎梏下撤出:“不是我!我不是故意!”
殷罗浑身哆嗦,脸色发白,话都说不出来了,指着谢昀“你你你”了半天,一脸被登徒子光天化日之下亵渎了的表情,最后一跺脚,跑了。
谢昀:“……”
风月无数的梁王八百年都没见过这么纯情的人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嘀咕道:“不就被亲了一下,至于么……”
况且她听说殷罗也去过倌馆一类的风尘之地,不会现在还是个雏儿吧?
梁王苦恼地想:“这可真是难办了。”
她的念头当下拐了个弯,没了殷罗刻意的阻拦,立刻想起了那两个要多不正常就多不正常的人,当机立断折了回去,打算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