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手道。”
“真的假的?”希叶问。
小姑给他选了几个兴趣班,他挑来挑去,只有空手道合心意。原本以为他只是混混日子好交差,没想到还打出了水平。
向阳这时的眼睛像飞上了天,语气嘚瑟:“两场,中秋节那天一场,10月3日一场。”
十五岁的男孩,个头像春雨后拔尖儿的竹笋,飞快地窜,比过年的时候又高了些许,高出她们两个半个头。干净的皮肤在黑衬衫下显得更加白皙,许是背包太重,额头上渗出了薄汗,说起话来神采飞扬。
慰玲神情担忧地看着正得意的人,欲言又止,随后被戳着鼻子警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闭嘴。”
她便翻他一眼,“嗤”了一声,“我只是担心你,良心当狗肺。”
看着他俩的互动,希叶忍不住笑,对着向阳直直伸手:“不是说有礼物吗?”
预备铃敲响,楼下的学生加快了脚步,鱼跃般往自己的教室赶。在一旁看了许久的黄靖宇用矿泉水指指教室,“走了,朋友。”
向阳向他点点头,又催她们两个:“先上课先上课,下课再给你们,”抬手瞄了一眼表,又嬉皮笑脸地说道:“最后一节课是吧?我等你们一起回去。”
明白他在打什么主意,叶子停住脚步,忍不住又损了他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谁知,人家脸皮够厚,压根儿当没听见,自顾自地冲小跑着的慰玲身后喊:“急什么?别跑那么快!”
教室里的气氛似乎比以往的课前准备热闹,尤其当希叶踏进来的那一瞬,就开始有人起哄。当事人不明所以,顶着几十人的目光,头皮发麻。
她扯开凳子,一坐下,沈安怡就拉着她说:“你哥也太宠你了吧!他刚在讲台上让大家别欺负你,还给全班人都发了费列罗。”
她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惊讶不已,张着嘴巴愣是说不出话。这才发现,那叠书下有两颗金灿灿的巧克力和一根棒棒糖,心潮澎湃。
沈安怡又凑过来说:“他还怼了黄雪梅,那样子有点帅。”说着还比了大拇指。
嘴角收不住笑意,立马转身看向窗外,只是方才的走廊早已空荡荡,不见那人的踪影,不知道跑哪逛去了。
希叶不舍地收回目光,问:“他说什么了?”
“说得挺多的,怼人那下特过瘾。”沈安怡望着黑板,想了一下,然后说:“他说,你在外面脾气软,希望大家有事没事都过来帮他欺负你一下,当报仇什么的,然后黄雪梅就阴阳怪气地呛声,大致意思就是说,别人啥也没做,你就一脸委屈样,要是真欺负你,指不定会怎么样。然后你哥就牛逼了,”她笑着说,戏精附体,跃跃欲试,“‘看你这样,还真打算上去把人给我欺负了?’你是没看到,她那吃瘪的样子,我看着就爽!”
沈安怡如果在古代,可以走说书人的路子,讲起故事来声情并茂、活灵活现。她那小表情把希叶逗得捂嘴笑个不停。
周围闹哄哄的,同学们的讨论声此起彼伏,讨论的主角毫无疑问是希叶。
课桌上那抹金色比正午的太阳还要刺眼,与薛立博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
他坐在座位上,表情淡漠,看着刚才向阳站着的讲台、向阳挨过的护栏、桌上的巧克力、窗外的明媚阳光……一切都出奇的碍眼。
希叶正在和沈安怡说话,一手拿着棒棒糖,一手捂着嘴巴,笑得弯了腰,没有回头。
方才的那两次回头,看来也不是看自己,怪不得会流露出那样的眼神——愤怒、安心、温柔、感动……真是复杂。
今日的她一改在班里不言不语、与世无争的样子,在走廊上笑容明亮,表情生动,与人谈笑风生。
曾经,她这样的表情也给过自己。
他突然又想起,方才在教室外的走廊上,黄靖宇和自己并肩站着,瞧着向阳在班里忙活着派巧克力时,对自己说的那些话:“看吧,向阳对他妹妹是真好,虽然是堂妹。你是不知道,小学的时候他们更好,加上唐洛谦那小子,四个人可真是形影不离,走到哪粘到哪。”
很好,是有多好?有当时自己和她们那样好吗?
他总是对这些事耿耿于怀,然后能不痛快上一两天。他甚至想拉住她问,可是只能看着她迫不及待地收拾着书包,转眼飞快地跑下楼,而自己连想问的问题都还没弄清楚。
“小阳,你怎么突然跑回来,也没给个信儿?你爸妈急成什么样儿你知道吗?你奶奶都哭了一天了。”向植看着路况,一边说。
“……嘿嘿,我……我给留了信儿,是我姑自己没发现,干着急……”罪魁祸首还缩着脑袋,没皮没脸地甩祸。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希叶没忍住,转过来想狠狠打他一下,“你还敢说,挨训就好好听着,还多什么嘴?”无奈被卡住,只拍到他的腿。
向植一只手拉过女儿,提醒她在开车,又问:“怎么不上课跑回来?今天才开学第三天。”
“有点事儿。”
“什么事啊?”在学校没得到答案,慰玲在这里又接着问。
向阳看向车窗,语气含糊:“就有点事儿呗。”
“不说就算了。”慰玲不满地小声嘟囔了一句。
向阳突然想起了什么,埋头翻起了背包,不一会儿,翻出了两包东西,递给她们两个:“礼物。”
向植看了眼后视镜,笑着说:“你这么宠她们干嘛,每次回来都带礼物。”
冤大头瘫在后座上,无可奈何地叹气,“没办法,被威胁说没有礼物就不让进村。”
另外两个当事人看着手里的小黄鸭发箍,说不出话。
没过中秋本就不算真正到了秋天,今天也同样没个秋天的样子,每个人都穿着短袖。
但心理作怪的某人在合上车门的那一刻,却感觉手臂一凉,听着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心里发怵,连忙扯住叶子和小铃铛,可怜兮兮地求:“要不,今晚你们去我家吃饭吧?”
慰玲不上当,“有病,还要不要我们去你们家睡?”
希叶又加上一刀,“得了吧,我们一走,你该挨骂还得挨骂。”
他哭丧着脸,不肯放手,“能拖一时是一时啊。”
“我妈肯定给我煲了药膳,我就不去了,你加油吧。”慰玲说。
希叶本也觉得他活该,可想起那两颗费列罗,就怎么也狠不下心,便答应了他。
不过她的出现,也没能让饭桌上的气氛活跃多少。大家都表情正常地吃着饭,偶尔会问问学校的事情,她一一答了。
看着表面祥和,实则暗潮汹涌的大人们,她默默地扒了口饭,心里为向阳“默哀”。
希叶走的时候,天空还是一片明亮,但夕阳已经坠入了山头。向阳觉得这是个不好的预兆,心里默念“保命就好,保命就好”,重重呼出了一口气,然后推开院子门走进来。
爸爸坐在院子里的阶梯上抽烟,妈妈在水龙头下洗碗,奶奶在拾掇着地上的柴,没人说话,也没人拿眼睛瞧他。这比刚才吃饭的时候还压抑,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迫感,让他坐立不安,后悔没把叶子多留一会儿。
围墙外有几株芭蕉树,绿油油的芭蕉叶微微晃荡,在微黄的天幕下碍眼的快活,像在挑衅。向阳如此想着,那芭蕉叶还应景似的荡得更欢。
向阳又深吸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爸爸的旁边。
爸爸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抽烟。烟雾缭绕间,他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烟移开嘴边,眯着眼又吐出一口烟雾。
看着这个沧桑了小半辈子的男人,他身上还带着海水的咸味,头发凝成一咎咎,向阳的歉疚心理涌上来,顿时像鱼刺梗喉,开不了口。
这时,爸爸对着他来了一句:“想试试?”
“完了!”他暗呼,然后飞快地开口:“爸对不起,其实我给小姑留了信,我跟她说了我回家来了,是她自己没发现……但是,无论如何,我都错了……”语气诚恳,低着头,额头都快贴着膝盖。
“哐当”一声,向阳抬起头,只见妈妈拉了一把竹椅子在他面前坐下,那架势像要“二堂会审”。
他连忙又低下头去。
“小阳,”妈妈唤了他一声,不见想象的严厉,却让他更加不安,“你跟妈说说,你是不是想回来念书?你不想去北京对不对?”
“……”
爸爸淡淡地开口,每一个字都是疲惫:“北京不好吗?呆在村里比较好?以后想像我一样去打渔?”
“……”
妈妈又接着说:“我们没有机会,才一辈子窝在村里,只能求一顿温饱,你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小姑肯接你到北京,你可以接触到外面那么大的世界,不好吗?”
好吗?他接触过了,也没觉得好在哪里。
天没村里的蓝,空气没村里的好,就连早上上学的公交都比村里的小巴挤。
“我知道,我这次回来就是有点事儿,也不是说……要回来读书的。北京那里挺好的,我呆了几年,都习惯了,突然转回来的话……搞不好成绩更差。”向阳扒拉着鞋带,笑着说。
“你能这么想最好。”爸爸点点烟灰,继续说:“如果……如果我能干一点,为你提供一个更好的环境,我也不愿让你出去。”
妈妈站起来,走远了几步,背对着他们站着,向阳看见她在用手抹眼泪。
她背影瘦弱矮小,穿着背部被染黄的白色短袖,被渐渐暗下来的暮色笼罩着,在同框的芭蕉树旁边显得温柔又酸涩。
“我知道。”向阳点点头。
人们都知道,成人世界里有许多无可奈何,却道“少年不识愁滋味”,仿佛忘了自己也是从少年一路走来。
被误解的少年要么叛逆,要么妥协,后者更添些无奈之感。
只希望,未来能待他们宽厚,多予些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