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
酉时,淮院人声鼎沸,二楼乾首房内。
雨亭澜靠在榻上,手中托着茶盏,正半眯着眼听那屏台前唱曲儿的小倌儿咿咿呀呀。
他今日头戴网巾,额间一颗镶玉,一张脸把台上精描细画的戏子都比了下去,着绛紫提花如意纹圆领袍,腰间一根黑金白玉带,佩戴的乃雕刻精巧的黑玉睚眦,流苏至塌边倾斜而下。
好一个金玉雕琢的富贵公子。
丘如钦进门就是这样一幅活色生香的美人听曲图,一时眼迷心跳,色欲熏心下也不知是怎样落了座的。
雨亭澜懒懒瞥他一眼,后继续看那台上。
一出《望江亭》正唱到谭记儿灌倒杨衙内,那小倌儿娇媚婉转,一双柔荑捻着酒杯,丘如钦满脑子却是那雨亭澜扣着茶盏,洁白纤细的手指。
一出戏唱完,丘如钦也没听出个什么味儿,终于懂了什么叫色令智昏。
“这戏不合世子胃口?”
雨亭澜见他神色无悲无喜,只当他不喜欢这戏,挥了挥手屏退那台上几人。
“啊...哪里哪里,唱的着实精彩令人为之动容。”
满嘴胡言乱语,丘如钦也不知自己在说啥,一张往日调戏姑娘的巧嘴,今日竟这般笨拙。
他端起杯子喝茶,醒了醒神。
雨亭澜也懒得拆穿他,唤了门外盛北传膳。
不久后,门外鱼贯而入,当首两人端着小铜锅在塌前放好,那铜锅中央一烟囱,竟是北方那来涮羊肉的锅子。
“这春寒料峭的,吃点热气腾腾的吃食,心里也暖和些。”雨亭澜看他,“世子可食得羊肉?这从海南运来的东山羊,没味道。”
丘如钦微微一笑:“我不择食,提督费心了。”
片刻后,锅子煮开,牛乳般的汤汁咕噜咕噜冒着烟,香味儿四散令人食欲大开。
雨亭澜没唤人布食,自个儿亲自用膳,一双手拿起食箸慢条斯理涮肉,吃了两片便放下筷子饮茶。
丘如钦知他这是要说正事儿了,遂也放下筷子,只见他一双眼从烟雾袅袅中看过来,透着几分审视。
“世子多久回京?”
丘如钦没料到他问这个,顿了下答道:“林大人说是清明前便可,未曾规定具体时日。”
雨亭澜见他面上如常,心里骂到真是个呆子,忍不住提点他:“他倒是想得好,这批东西是指望你清明前带回去呢。”
丘如钦心下一滞,他是如何得知。
“他要是真想要就拿东西来换。”雨亭澜一手挥了挥烟气,另一手拢在袖子里,看他一眼道:“夹在我织造局官船里的东西,哪儿能这么轻易就给别人拿了去。”
丘如钦知他素来和朝中大臣不和,只好如实答道:“下官会将提督之意呈报给林大人。”
雨亭澜不说话,丘如钦抬头看他,见他正看着自己,一双眼狭长清亮,少了几分常带的散漫,仿佛要看进人心里去。
“丘如钦”
丘如钦不料他忽然叫自己名字,下意识啊了一声。
“你对这儿熟悉得很罢。”
来了来了,要算旧账了...
丘如钦心想,今天怕是要在这儿交代了。
雨亭澜见他有些紧张,唇角勾了勾,起身慢慢走近他,丘如钦咽了咽口水,心想大不了给他收拾一顿,皮肉之苦而已。
谁料雨亭澜在他身旁不停。
丘如钦只见一双绣金线的锦靴从身边慢悠悠走过。
抬头看他,见他靠在窗前,夕阳洒在他的上半身如镀金边儿,他看着窗外,就这么无声勾着他的眼在他身上肆意流连。
“七年没回来了,到底还是金陵城能让人安心。”
丘如钦闻他言中似有寥寥之意,遂也起身,去了另一扇窗前,看着阡陌纵横的各式小巷,笑着说道:“这十里秦淮,几朝古都,来来往往迎来送走,能让人安心的不是‘金陵城’这三个字,而是城里这山,这水还有这楼下叫卖的‘什锦豆腐涝’。”
“有什么区别吗?”
雨亭澜扫他一眼,寻思着他说的这些不都是金陵城里的东西吗?
丘如钦道:“区别嘛,待会你就知道了,走,随我来——”
他上前一手拉住雨亭澜手腕,只觉入手纤细滑腻似女子肌肤。
雨亭澜眉间一蹙,这纨绔怎的这般自来熟?
正待他呵斥,便瞧见一双藏星映月的眸子看向自己,笑说:“我带你领略真正的金陵城。”
雨亭澜一愣,心下不查,被他抓着出了门。
掠过门口一脸呆滞的盛北,从男男女女媚语欢声的楼间穿过,宛如两尾鱼,衔着尾巴一前一后,从天庭沿着琼浆玉液游向人间烟火繁华里。
半晌才回过神来的盛北忙匆匆跟上,刚刚那人是拉着他们主子吗?主子不是不喜欢人近身吗?他要不要上去把那人打死?可是主子好像没唤他...
一时之间,无数个问号在盛北脑袋上冒出。
丘如钦带着他来到一处桥边小摊,亲切地问那摊主要了两碗什锦豆腐涝,雨亭澜撇过头冷着脸:“莫非我招待不周,世子竟来寻这些破落吃食。”
丘如钦还未说话,那摊主倒是一脸恼怒,“公子吃得好穿得好,也不能说我这是破落货啊!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怎这般瞧不起人!”
丘如钦见他眸子戾色渐起,趁他不注意将一小碗豆腐涝忙塞在他手里。
手里被塞个热乎乎的东西,雨亭澜低头一瞧,一碗香气扑鼻的豆腐烩热气腾腾直冲鼻端。
——“张嘴!”
雨亭澜还愣着,忽闻他声,下意识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