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72上 骤降温老马病倒 送晓星夫妻默然(1 / 2)老马的末段人生首页

傲慢是失败最舒适又最廉价的华衣。钟理习惯了傲慢,以至于他常常不自知自己穿着一身厚重碍眼的东西。不可否认,钟理真是见不得跟他一般出身的比他过得好,除了用一张嘴站在玉皇大帝的高度对这些人物的鸡虫得失嗤之以鼻,他还有什么武器呢?

晚十一点,跟老陶散了场,钟理一个人在农批市场里瞎转。二十多年前第一次来农批市场的时候,觉得这里像一样大,现在这大的地方已经容不下他,或者容不得他了。午夜十二点,钟理睡意全无,于是,他像往常一样双手插兜地夜游鹏城。

一城饶沉睡显得一个酒鬼的痛骂格外响亮,有房有恒产者的安眠托得流浪汉的呻吟有些凄凉,酒吧里的乌烟瘴气衬得马路边的摊贩有点滑稽,高效运转的热经济反衬得这冬月的气格外冰凉……不知为何,钟理有些喜欢这城市的夜。可惜自己不是艺术家,不能利用或抓住他种种转瞬即逝的夜的观察和所思。

“十块一盒!十块一盒!两荤两素,要不要买点?”肥胖的中年男人双眼短促地向钟理推销他的盒饭。

出租车司机吃饭时的温暖笑脸、路边酒瓶被风吹动时的咕咚滚动、头顶棕榈树的沙沙摇摆、送外卖的逆向穿孝电话里向远方亲友的大声哭诉、年轻夫妻的破嗓对骂、远方野狗的疯狂嚎叫;主干道的红色车尾灯、远方大厦的紫色灯管、垃圾山的臃肿恶臭、远处夜店的虚伪喧哗、流浪猫眼中的沉默哀求、无尽路灯的过分刺眼、路边摊贩的一身疲惫、楼群中的不眠人;还有,过街老鼠的机警与可爱、一二零急救车的急速与强势、几辆重刑车的轰隆与侥幸、昏黄公交车的空荡与崭新、风吹落叶的萧条与自由、店铁门的生锈与沙哑、夜里下班的匆忙与无助、夜宵店的寂静与热气、风吹塑料袋的无情与起伏、地下管道的坍塌与堵塞、高空飘落的衣服与水滴、空调运转的缓慢与卡音、一轮半月的皎洁与缥缈、穿月白云的轻薄与优雅……

钟理好像是这座城市的老朋友,他像观察老朋友粗狂的鼾声、深黑的颈纹、肮脏的裤脚一样观察这座城市,他想站在和城盛和夜晚、和地球平等的角度看待它们。

午夜凌晨的光景带给钟理一种空的心理,不是空洞的空,而是高高在的空,空旷的空。他看的外物越多,越容易遗忘自己,这种俯视给他一种从容和超脱。他设想自己像神一样,或者,他在模仿神明垂眼俯视众生的模样,动作的一致有利于促进思想的同步,他这样想。

他只是不爱再将一个叫做钟理的人放进自己的肉体里,一切与钟理相关的事情他不愿再次审视,钟理关心的他不再关心,钟理在乎的他不想在乎。这个人,只想让自己过一段没有记忆、不滤时光、没有理智的空白人生——逃离城市与秩序,体验自然与空无,逃离渺和失败,体验浩瀚和宏大——他以一种高于现实和自然的角度忽略钟理及钟理的世界,试图过一种反写实或逆写实的人生。

所以,他选择夜游,夜游的男人可以是任何人。他不必过分地融入现实或需要现实,他真正需要的是月亮——远在外的月亮、与地球无关的月亮。逐流和评判这个时代的人太多了,不需要再多他一个。

找到一处可以看月亮的地方后,钟理坐下来休息。这一坐,如是往常,几个时又过去了。

“阿嚏!阿嚏!阿嚏!”

三个惊的喷嚏出口,凌晨四点,身体僵硬发麻的钟理从公园的长木椅起来了。体感温度下降了很多,男人冷得打寒颤,他得让自己动起来以免生病。

因为月亮下去了,所以现实涌了来。

不知不觉,他朝着富春区的方向走。漆黑中一颗心犹豫不定,幸好犹豫被巨大的空压制住了。五点半,钟理敲响了自己家的家门。没错,富春区的钥匙,他一直没樱

包晓星所订的高铁是午九点出发,起床闹钟在六点钟,此时五点半神志已有些清醒,听有人在敲门,晓星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确定敲的是自家门还是对门的门,待听清楚了才起床。

“谁呀?这个点敲门。”睡在雪梅那屋的包晓棠也睡眼惺忪地起来了。

“不知哎……”包晓星神色惊恐地穿好衣服去开门。

走到门口,拿起随时防备的榔头,然后冲门外大声问:“谁呀?”

“是我。”钟理一声深沉。

晓星顿时安心了,回头望了眼妹子,眼中现出哀怜。晓棠一听是梅梅她爸,转眼害怕变成愤怒,白了个眼,无话可,回房去了。

包晓星开了门,抬起头十分意外又有点顾虑地问:“你怎么来了?你是不是喝酒了?”

钟理不知如何回复,先顾看左右,然后回道:“是喝酒了,酒劲早过了。大你要回去,我送送你。”

“哦……”晓星愣了半晌,这才将门开开,示意钟理进来。

“你几点的票?”钟理问。

“九点的,般到车站,七点出发。”

“降温了,穿厚点。”

“知道。”

钟理落寞地坐在沙发,想打量卢浮宫一样打量自己的家。包晓星开始洗漱收拾,晓棠早睡不着了,躺在床生闷气——气回钟理将姐姐打得满脸是血,气姐姐不长记性总是被几句软和话轻易服,气姐姐提离婚了还是下不了决心,气钟理对妻对子不是个东西……

六点半时,晓星差不多收拾好了,晓棠也开始准备班了。理直气壮的女人在家里来来去去路过客厅沙发七八次,一句“姐夫”也没有,还故意在房间或卫生间频频制造出各种响声,晓棠传达的怒气喷得满屋子都是。晓星想劝也不好劝,钟理只能自己忍着。

“棠儿,姐走啦!”快七点时,包晓星拉着箱子跟房里的妹妹打招呼。

“知道啦!”晓棠在房里化妆,靓丽的妆容丝毫遮不住脸的怒气。原本送姐姐的人是她,现在却换成了她最最反感的人。

“你走时把门锁好!”晓星声交代。

“知——道。”晓棠语中不耐烦。

包晓星背包、提着袋子,钟理接过行李箱,夫妻俩一齐出门了。晓棠听声走了,探出头确定,待到真走了,女人坐在沙发,摇头叹息、无可奈何。

一路夫妻无话,过往的伤痛似前世非今生。晓星着急赶路,对钟理这一送,她感动,也没那么感动;钟理能有机会和晓星坐一段儿车、走一段路,他庆幸,也没那么庆幸。他俩之间可打破沉默的话题太多太多了——老头的饭菜、梅梅的大学生活、学成的数学成绩、杂粮铺周边的街坊、农批市场里的八卦、晓星的两份新工作……钟理跟晓星,外人看好像是女的做主,实际观念极其传统的包晓星从不是那个掌握权力的人。钟理在这段婚姻里很自在,他清楚他能挽回一切,只是,他没有挽回的意愿和力气了。

他不爱晓星吗?不对,他爱她,如初见一般深爱着她。他不疼惜孩子吗?不,他庆幸孩子们还没有离开他;他不感恩老父亲吗?当然感恩,他自始至终如孩一般依赖着他的父亲。可这几年,相比家庭、妻子、孩子、社会交往、事业发展等等等等,午夜的酒、白的觉、心底无一事的空白才是他最紧迫需要的。也许,这三样在伤害他;也许,这三样在拯救他。他也不清楚,他随己心地走,反世俗、反经验、反常规地随心走。可能是以前的他太过扭曲太压抑了,才致使今有如此大的反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