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叶走后,奶奶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样,一动不动。
一个星期前,黄心语来学校送货时,顺带给奶奶送点吃的,发现奶奶病得严重,她和任苇一道,把奶奶送到了诸城中医院。
黄心语的的姑妈是中医院的主治医生,有多年的临床经验,她详细地问了奶奶的病情,并带奶奶拍了片。一个多小时后,她压低声音告诉任苇,奶奶已是肺癌晚期。
黄医生分析道,奶奶可能是由于长期和垃圾打交道,肺部吸入了大量的灰尘,加上垃圾堆里的细菌猖狂,最致命的是,奶奶脆弱的尾脊骨几乎摔断了,断了的骨头已裂变成了骨癌。如果早些日子来,治疗效果就会好很多,奶奶错过了最佳的就医时间。
任苇将梨削好皮,切成小块,放入电饭煲,加入一勺白糖。她坐在奶奶身边,为奶奶按摩着,双腿,双臂,背部……她掌握着力度,缓解奶奶身体上的不适。
不一会儿,梨,煮熟了。任苇慢慢送到奶奶的唇边。她嚼了两小块后,轻轻推开任苇的手,不想吃了,她实在没有力气嚼碎,她半躺着把自己坐成一尊菩萨,眼睛盯着屋顶,像是进入了沉思的神迷状态。
奶奶的声音很轻,轻得只有她自己才听到:“还有五百块钱,放在床底下的那个黑色纸盒子里,我死后,你用来买骨灰盒,你一定要把我的骨灰盒埋到你爷爷的坟边,他等了我几十年。”
奶奶的心里,一直盛装着对爷爷的思念和爱恋。不管在旅途中遭遇到什么挫折,不管在他乡停顿多久,几年甚至一生,她的心里知道,在不变的湖泊上有一处不变的湖岸在等着她,那么,这人世间一切的颠沛与艰难都是可以忍受的。
奶奶的面色端庄平静,她的手没有温度几近枯槁,在任苇面前一层层垮掉,慢慢变成一堆废墟。任苇不清楚知道奶奶心里是满足的,没有遗憾的;还是悲凉的,绝望的。在奶奶的身上,她窥见了时间的秘密,那怕你是一块顽固不化的花岗岩,它也有本事让你变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何况,奶奶只是一位生活在角落里的老态龙钟的乡间老妪,只是一具行将就木的肉体。
任苇想尽最大的努力挽救奶奶,哪怕让奶奶在这个世界上多陪自己一天也好。失去了爷爷,失去了父亲母亲,失去了哥哥和果果,就连叶叶也远赴异乡,如果失去奶奶,她将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孤儿。
送奶奶上医院,不是一百两百块钱能解决的,不知田真真手头是否宽绰了一些,不还八千,哪怕还上八百也能解燃眉之急,万般无奈,任苇拨通了电话:“真真,我奶奶现在呼吸不畅,病得很重……”
“我很忙,刚从外面返校,累死了,没有空过来。我手头现在也比较紧,欠你的几个钱,会还的,请你放心。”田真真极不耐烦地挂断电话,眉毛拧成一个结,嘴里嘟嚷着:“不就是欠几个钱吗,有什么好念念碎碎的。”
田真真和章如菊、肖家译去城郊乡镇几个初中学校招尖子生刚回到办公室。今天招生和往年大不一样,效果很好,因为春雨现在进北大清华的学生多了,很多尖子生的父母主动提前预约,作为组长的章如菊笑得合不拢嘴,以往的那种热脸贴冷屁股、鸡飞狗跳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开车来来回回跑了几所学校,收获满满。田真真屁股刚落椅子,就接到了任苇的电话,肖家译坐在一边,听到她们的交谈,喝了一口凉茶,急忙赶往小屋。
看到肖家译趴在身边,奶奶冲他笑了笑,好像身体安然无恙似的,虽然不能坐立,但她依然把一个老人的慈祥馈赠给了他。跪在一个白发堆面的老人的面前,当着一个满面皱纹的老人的面,他叫了一声“奶奶――”。
奶奶摸起肖家译的一只手,喘了一口气,缓缓地说:“肖老师,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一直为我忙前忙后。任苇的爸爸妈妈早就不在人世了,她哥哥在老家,山高路远,现在,我也不行了,不能陪她了,以后,你多陪陪她。你们在外都不容易,彼此照顾,选一个良辰吉日,把终身大事完成。肖老师,我把任苇托付给你了。”
肖家译伏下身子,脸贴着奶奶的手:“奶奶,您放心,等您身体好起来了,我就和任苇结婚。以后我们生几个胖小子,我和她上班,您就帮我们带小孩……”
奶奶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渐渐地眼睛合上了。“奶奶,你怎么了?”任苇大声呼唤,一边提醒肖家译将车开过来,送奶奶上医院。
一路上,肖家译睁大眼睛,努力操纵着方向盘,风驰电掣地向中医院狂奔。任苇一只手抱着奶奶,一只手拨打黄医生的电话。车在医院门口还没停稳,奶奶已停止了呼吸,但她神态安详,一如她活着时坐在椅子上目光和蔼地望着任苇,任苇心痛如绞,胸腔里一阵一阵的疼。
在黄医生的张罗下,殡仪馆的车开来了。任苇一片木然,像一根木桩似的,幻影中,无数个白衣人,在她面前折折回回来来去去,她的耳朵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了,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