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人偏逢尴尬事。单身女人贾茹确属尴尬人一枚,常逢尴尬事:被人想当然地问“您孩子多大了?”;每年报销采暖费的明细单都贴在单位大厅“广而告之”,赫然注明因她“离异单身”,单位负担本该由夫妻双方单位共担的费用;科室组织带家眷度假,女人们最怕自己的丈夫与她有交流,林间花从,到处是严防死守的眼睛……
今天尴尬尢甚。
她加班。班车已发,她只得乘公交车回家。上了车,她站在靠近后门的位置,眼望窗外,出神。公交车突然紧急刹车,车厢里站着的人全部前倾后仰,“窘”态万方。伴着各种口音的□□和谩骂。贾茹亦未幸免,惯性让她身子踉跄,猛地跌坐在后排一位男子的身上,后脑也重重地撞在那人下巴上。
司机伸头,大骂一位“肇事”路人,实则向乘客说明情况,为自己鸣冤。贾茹挣扎着从那男子身上刚起身,公交车启动,立足未稳的她侧身想抓住扶手,却在惯性作用下跪倒在地,头与肩撞进刚才那男子的双腿之间。那男子似乎早料到她会再次“投怀送抱”,飞快地接住她的双臂将她扶起,口中朗声念白:“爱卿……啊不,爱妃平身!”刚从人仰马翻状态中恢复过来的乘客们见状,快活地大笑起来。
贾茹狼狈不堪,且双膝刺痛。身体起落之间,白天那起原本被她选择性遗忘的事件在脑中急速闪回:她如厕回来,洗手,正擦护手霜,某男同事从门口路过,见此,进门一把抓住她的手揉捏:“唉,可惜了这白嫩的手,可惜了这身……”贾茹快速用另一只手从桌上拿起一张A4纸,用薄而锋利的纸侧在那肆虐的“魔爪”背轻轻一划,立时见红。对方的轻薄话变成“嘶”的呼痛,仓皇而逃。留给她一句怨毒:“假正经!”贾茹将沾血的纸扔进纸篓,仰起头,让眼中的咸涩倒流进肚子里。
此刻,陷于羞恼和疼痛的贾茹唯恐咸涩之水卷土重来,乘虚而出,忙低头向车门处走,目光只在被冲撞的那个下巴上点了一下,瞥见那里有个疤,状如蜈蚣。她于局促中,不知是该道歉还是该道谢,匆匆逃下车。
是夜,贾茹难以入眠。她在膝盖的疼痛中重温一天的经历,也回忆自己的人生。贾茹是个平凡之辈,家世、相貌、性情皆是。她也愿意平平淡淡过一生,一如她的父母亲,本份工作,勤劳持家。大学毕业的第三年,她结婚。婚后一年,丈夫争取到公派留学的机会,踏上异国之旅。半年后,传言丈夫有了异国之恋。她不肯信,直到丈夫委托律师与她办理离婚手续。丈夫还算仁义,还清夫妻名下那套两居室的剩余贷款后,将房子留给了她。二十七岁的贾茹成为离异女性。那套离婚附赠的房子给了她安慰,也绝了她再婚的路--她感觉独身生活是一种享受。这种感觉历久弥坚。
二
“师傅,你老摸下巴做啥?受伤了吗?”
听见徒弟问话,警官程相收回思续,答了句:“没事,车上被撞了一下。”
“又去挤公交。”徒弟嘟囔了一句,去打饭了。
程相自己有车,但他更喜欢坐公交车。他常在车上观察乘客,听他们聊天儿、打手机,从相貌服饰和语言猜测他们的年龄、职业以至生活状况。有很多次,被观察的人恰好到公安局办事,他的猜测便得到证实。更让他乐此不疲。
程相老是觉得今天哪里不对,心里发慌。事警多年,历经生死,早已心硬如铁。今天是怎么了?他回忆了一遍今天的行动轨迹,没有什么特别事件。若有,也就是公交车上被撞了下巴。其实这也没什么,若说特别,就是撞入他怀中那女人的反应有些过。那看起来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哪个不是历经沧海,干革命(工作)、斗小三,打流氓都是好手,何至于因为一次无意的投怀送抱弄得双颊通红,眼里居然还含了泪!
“师傅,吃饭了,咱还得审那拐子呢。”徒弟打来了晚饭,催促着。两人吃了饭,夜审拐卖儿童的女嫌疑人。
“俺认罪。可……俺也做过好事的。俺女儿也是拐来的,可俺拿她当亲生宝贝……”女拐子絮叨着:“她到俺手上时才一岁多,俺抱她,一闻见她身上的奶味儿就……”
程相霍地站了起来。徒弟吃了一惊,女拐子也吓得直向后缩,以为要挨打。徒弟扯了扯程相的袖子,想提醒他不得刑讯犯人,又没开口:师傅从警多年,怎会不知?
味道?味道!程相如醍醐灌顶。
深夜,程相回到家中,家里没有人等他。他离婚五年了。因为工作性质,程相三十五岁才结婚,妻子小她五岁。一次办案时,程相与疑犯搏斗,被对方的匕首刺中喉部,险丧命。当时,妻子怀着身孕,赶往医院途中摔倒,孩子夭折。待他伤愈,妻子提出离婚。三十八岁的程相妻离子亡。有不少人关心程相的婚事。他的一个女徒弟也对他倾心已久,但程相却一心扑在工作上,失之东榆,收之桑榆,他很快成了办案能手。
今天,女拐子提到孩子身上的奶味时,程相蓦地想起,前几天他做的一个梦,梦中她与一女子百般缠绵。待清晨醒来,却想不起梦中女子模样。开始以为梦到的是前妻,很快知道不是,因为梦中女子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气,似花,又似薄荷。而前妻从不用香水。
那个撞进她怀里的女人,她身上的味道,正是梦里的气息!
程相很想再见到那个女人。
三
贾茹轻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单位迎接上级检查,贾茹负责的档案整理工作获得满分。且是所有被查项目中唯一的满分。多年来,她自知无钻营之技,便断了名利之念,但谁又不渴望得到认可呢?为奖励自己,下班后贾茹去吃了顿西餐。之后,安步当车,慢慢地走,一边回味精神和物质的双丰收。
突然,身后传来奔跑和喘息声,夹杂着喊叫声。未待她回头看个究竟,她就被人撞倒在地,压在身下,好像还不止一个人。瞬间,她身上的人被拉开,她被人扶起。她惊慌四顾,看见一群强壮的男人正拉扯着一个女人,那女人年龄与她相仿,发乱身嘶,竭力挣扎着。
忽地就冒出许多人,强势围观,嘈嘈切切:“这么多男人欺负一个女人啊!”“报警报警!”。那几个男人中的一个大吼:“警察办案,都散了吧!”另有一人帮她拾起包,问了句“没受伤吧?”就转身同其它人一起拖拽着那女人离开。围观者人群也作鸟兽散。留下惊魂甫定、不知所措的贾茹。
良久,贾茹方回过神来,艰难举步。没走几步,她突然顿足。她想起,刚才,就在刚才,那个压在她身上的女人似乎在她耳边说过话!她竭力回忆着,是的,她没记错,那女人压在她身上时,的确对她耳语过。她说的是“大姐,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
孩子?贾茹不得其解。有那么一会儿,她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但很快,她确定不是。她想起来,那个女人,在辗转挣扎之时,曾双膝跪地向她叩头,只因被拉扯着,那叩头的动作变了形。
这个女人是什么人?她想起在纷乱中曾听到“警察办案”的声音。那么,这个女人是罪犯吗?这女人要她“救救孩子”,可她的孩子在哪里?现在,她该做什么无数个问号令贾茹头痛欲裂。
对面有人用惊奇的眼光看她。她低头自顾,才发现自己满身是土。她张开手要拍打衣服,右手心里掉出了一个纸卷,她愕然捡起纸卷,打开,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是一个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