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渐渐小了,但公孙白衣的心却越来越乱。
她又想起了自己肩上的责任。母亲所托付给自己的责任,剑器楼楼主的责任——遵守“正道”。起初她觉得,不就是“正道”而已吗,照母亲的去做便是。却在这几日,这两个字已将她搅得心烦意乱。
正道二字,说起来简单,可该怎么做?该怎样去遵守?这对于十一岁的她来说是个难题。
她乱了思绪,走着走着,突然在前方看见了一个小女乞丐,看起来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小乞丐眼巴巴地看着手中那张印着鞋印的大饼,好像在犹豫着如何下口。
公孙白衣对那张脸有些印象。她也随公孙芳出楼去她家办事时见过她——正是长安内某一富商的千金,这富商行商足迹遍布中原。却在不久前因商路上遭遇不测,后又在外面经商时欠了一屁股的债,债主雇了几个帮手将他家那大宅院给霸占,并将富商的妻儿赶出了门。小女乞丐的母亲因有着几分姿色,已经在长安城内遇到了“贵人”相助,却因“贵人”的“逼迫”,无法将小女儿一并带入门中。但为了“贵人”口中的“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她母亲狠下心将她抛弃在外,任其在长安城流浪,不管不问。
按“贵人”的说法是:年纪这么小,身材都还没发育好呢,现在哪家公子会看得上她?楼里多一张吃饭的口也是不小负担。
想到此,公孙白衣望向了一个方向。那是长安城内青楼所在的方向,听说小女孩的母亲就是被那里边的“贵人”所相助。而里面具体是卖艺还是别的什么,她就不得而知了。
公孙白衣当初从公孙芳那知晓此事时,心中愤懑不平,屡次三番要求母亲出面介入此事。但母亲却只是摇头叹息。当公孙白衣拿出剑器楼祖训所传的“正道”来驳时,却被公孙芳纠正道:“这种人性之事,很难去辩清谁对谁错,所以并无‘正道邪道’之分。”
这个不是违背了“正道”,那究竟什么才是“正道”?
公孙白衣再度望向了小女乞丐。
从小女乞丐被驱赶出家门的那时起,她就尝遍了人间冷暖,昔日对她百依百顺的婢女见流浪的她,都会唾上两口,大街上母亲见她如见瘟神一般,远远躲开……她在这锦绣成堆的长安城里苟且偷生失去了希望,又继续寻找着新的希望。
锦绣盛世可以成就希望,亦然可以在一念之间毁灭希望。
正道,就是帮助那些寻不见希望的人们去追寻希望吗?
想着想着,公孙白衣下定了决心,将那装满着透花糍的笼子放到了小女乞丐的面前。小女乞丐见了,将手中脏兮兮的大饼随手一甩,也不说个“谢”字,拿起一个透花糍就往嘴里送,就连外边的芥叶也不剥,在口中咀嚼了几口后再将那芥叶吐出。
公孙白衣温柔地抚摸着小乞丐的头发,看着她风卷残云一般地将透花糍吃完后,又拿出了钱袋,掏出了所有的碎银,轻轻放到了笼子里后,起身离去。
可就在公孙白衣转身没走几步,就感到背后有人在拉她。公孙白衣转过了头,赫然就是那个小乞丐,小乞丐正用手心捧着那几块碎银望着自己。
公孙白衣蹲下了身,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道:“拿去花吧,不必在意。”
小乞丐摇了摇头,道:“少了。”
公孙白衣心底一凉:“什么?”
小乞丐坚定道:“少了。以前我娘每个月会给我十五两银子,你这个八两都没有。所以还差八两钱。”说到此,她看向了公孙白衣的钱袋。
公孙白衣心中顿时感到一阵恼火,这不是敲诈么?但脸上却只是尴尬地笑了笑:“见谅啦,姐姐现在就那么多钱啦。”
小乞丐打量一眼公孙白衣的衣服和伞,斩钉截铁地道:“不,你看起来很有钱,所以,你肯定还有钱的。”
公孙白衣刚想要说些什么,小乞丐却如虎狼一样扑了上来,扯着公孙白衣的钱袋就要硬抢。公孙白衣懵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正想要拔剑吓唬她,却从旁边突然冲出一个官兵少女,一脚蹬在了小乞丐的腰上,将她的身子踢出了五尺远。
公孙白衣惊魂未定,捂着钱袋大口大口喘着气。
少女官兵拾起了地上散落着的银子,放到了公孙白衣的手里,随后恭敬道:“楼主,不必惊慌,这种歹人,就交给我们来处置吧。”
公孙白衣听言一怔:“什么?歹人?”
少女官兵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示意公孙白衣看向小乞丐那处,公孙白衣便看了过去。
小乞丐的那一边。一个士兵已来到了小乞丐的边上,随意一搜,便搜出了三袋鼓鼓的钱袋。
“都知道她曾是大千金,却都没想到落魄了竟会干这种勾当,呵,我呸。有其父必有其女。”站在公孙白衣面前的士兵说道:“近日衙门已接到三起窃案,没想到,都是她一人所为。”
不知为何,看到这一幕的公孙白衣,看到印象最为深刻的并不是那三只钱袋,而是无意间瞥到那小乞丐绝望的眼神。
她心如刀绞,手中攥着那几只碎银,久久说不出话来。她在原地怔了好久,就连那些士兵押送着小女孩远去之时,她仍还在痴痴地看着。
世道无常,人心难测。“正道”,寓意为何?
公孙白衣目光又模糊了。无助和迷茫笼罩了她,她总算是感受到了,身为剑器楼楼主的难处。
“何为正道?这件事,算吗?……”她问着自己,也在问着远在异地的母亲,“若是你在身边,一定会教我怎么去做的吧……”
想到母亲,她又想喝茶了。可想到了自己在家中所泡的茶,她胃里翻江倒海了一阵,心念道:“还是去街上找个茶摊坐坐吧。”
她行到了一个茶摊里坐了下来,接待她的,是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少女。少女见公孙白衣刚刚踏入茶摊,便将一方木桌擦净,转身抓取了一把茶叶,细细研磨成粉末后,方才放入了在温火上烤的茶罐里。
公孙白衣注意到了这名少女煎茶的娴熟淡雅,也注意到茶摊内隐晦的杀机,以及周围诡异虚缈的环境——虽是雨季,但长安街道也不至于空无一人。而这处在长安繁华地区的茶摊除了公孙白衣外,只有寥寥一人在喝茶,实在反常。
茶上了桌,颜色嫩绿盎然,如同春芽,令人看上一眼便心旷神怡。
公孙白衣不再多想,喝起茶来。
茶刚过小半盏,公孙白衣听见了坐在她背后那桌响起了一阵当当之声。扭头一望,只见那位公子将茶倒入了三杯瓷杯中,在桌上呈一字摆开,他正用手轻轻叩弹杯沿。
“玉肌冰骨琢谙魂,雪落杯盏饮枯雪。紫薇明灭来生事,半帘幽梦洗新尘。”
伴随着叩叩弹奏,公子口中也吟出了籁音。听到此曲,公孙白衣不由得放下了到嘴边的杯,自行寻思:“虽尚能称作押韵上口,但诗中字的搭配实为古怪。紫薇怎能明灭?雪怎么枯?”
不知怎的,叩弹声止,伴随着一阵桌凳拖拽之声,公孙白衣察觉到脚步声如疾风骤雨般迅近。正想要抱伞离去,却觉到被一只柔和的手摁上了肩,一阵温煦和雅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西河剑器,公孙剑舞。姑娘可是剑器楼楼主?”
公孙白衣眼神一凛,但不置可否,起身想要离去,但那手仍在她的肩上。公子幽幽道:“姑娘,你的茶还未喝完,不如一起喝上一杯?”
公孙白衣淡淡道:“剩下的,就全请你喝了吧。”
那公子搁下了手,负手笑道:“剑器楼锄奸除恶,为天下黎民。就连在下这般的高贵之士,也仍会以茶相待,实乃大义。”
公孙白衣暗暗撇了撇嘴,道:“公子谬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