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梧回身望去,见儿子信誓旦旦,只好点了点头,随即转念又想起顾大郎现下哪懂什么经义文章,便又疑虑起来,却听上方澜沧先生道:“嗯,这话还算有担当。”
田尚奇也附和道:“头些时日听邓家大郎说起你不凡,我与山长原本将信将疑,如今见你这番气度,倒是更信了半分。那好,我这便出几道题来,你当场答了,若真是答得好,他日便是山长亲传也是有的。”
他这话中却存了两个意思,其一是叫顾大郎明白,他与邓朝阳所说的话已被山长知晓,若今日不能解释当日‘贬损书院’之言,则只怕今日难了,其二也是存了抬举顾大郎的心思,万一他真能入了院长之眼,被山长收入门墙,那可是天大的福分。
顾大郎心下惴惴,却佯装一副生死无惧的样子,但斜眼瞧了瞧老爹顾青梧,隐隐见得他额头冷汗不止,心有不忍之下,便只道:“爹爹,昨日在家时您还说要将今次院试文章抄录下来,请两位师长指点,如今正是好时机,儿子在堂中应试,您老不妨先去偏堂抄录,待得抄录完毕,儿子这里也该了结了。”
澜沧先生赞道:“正是此理。”言罢,立即唤了童子将顾青梧引至偏殿而去。
堂中唯剩二老一幼三人,顾大郎揉了揉大腿,今日站得太久,又精神紧绷,不免肌肉疲劳,这时顾青梧不在身边,虽是龙潭虎穴却无后顾之忧,因此松快不少。上边两个老头儿见他这模样,面上不显,心下却又不免赞了一赞。
紧接着,即听顾大郎也打趣道:“二位师长愿意考究小子,此乃小子之福也,他日小子出门在外,也可堂堂正正说一声,乃是受过澜沧先生和田师指点过的,岂不美哉?”他向来小气,但凡抓住机会,有仇当场就报,适才澜沧及田尚奇话中多有挤兑,这时自要回报一二。
“小子好口舌,”澜沧先生哼了一声,只道,“不过你若无真才实学,徒逞口舌之利,小心老夫叫人将你一棒子打出去,让你颜面扫地。”
“多谢院长指点,小子自当尽力而为。只是不知院长要考校小子什么学问?小子先得给您二位透个实底,小子年不满十五,虽曾学得四书五经,怎料天降大任先使磨砺,故而又将之收了回去,这一处想必二位师长不会拿出来为难小子才是。小子自幼随祖父身侧,识得些许民生之事,若是二位师长不弃,或可一试。”
澜沧先生、田尚奇二人闻言,顿时又大声笑了出来,笑声传得甚远,顾青梧远在一处偏阁中抄录文章,也能听见,但闻声音中颇有喜色,心下也缓了缓,暗暗想到:大郎这孩子聪明得紧,万一真能被院长收之为徒,那日后岂不是……似乎太过美好,他都不能想象。
却说堂中田尚奇定了定神,问道:“这是学堂里,若不考校四书五经,哪还考校什么?拔草锄地不成?”话中多有戏耍之意。
“田师此言在理,学堂中自是需得谈四书五经,但却也不必尽谈四书五经,正所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小子以为,天下事尽可谈的。拔草锄地,往小了说,那是一家之事,往大了说,那也关乎民生社稷。”
这‘声声入耳’一联出口,澜沧先生二人自是大为震动,心下暗道:此乃真知灼见,唯大贤大才方可透悟也。登时考校也暂时忘了,不免问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此言可堪圣训,请恕老朽寡见,却不知何人所说?”
顾大郎久经此事,当即毫无惊慌,随口答道:“此乃家祖所言,小子觉得在理,故而一直记在心上。”
田尚奇一脸不置信,那老学究也能说出这等话来?他与老学究相交数十年,只道老学究乃是个顽固迂腐之辈,满口之乎者也,何曾说出过这种通透之言?可若非老学究所言,那又有谁能够有此见识?他越发疑惑,却也只得自恼道:“我与你祖父同窗数载,从不曾发觉他有这份见识,唉,可见我识人不明,有眼无珠啊。”
他一番自嘲之下,颇见寂寥萧瑟之情,顾大郎自也不忍,便又道:“家祖曾言,他年轻时耽于经学,往往穷追死理,却闭门造车不知‘天道’,故而无所寸进,及至中年才幡然悔悟,遍访民生人情,悉察自然之道,这才略有小成,田师与家祖相处只在数十年前,那时家祖自然无此见悟,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澜沧闻言,当即点点头,附和道:“正是此理,田兄切勿在意。”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忽然又道,“头些日子听邓大郎言道,你小子问到‘十六位进士今安在’,今日老夫便来回答你,这十六人如今有二人丁忧,其余四人为县令,二人知府,七人六部郎中、主事等,更有一人乃翰林学士,此十六者皆为经纶满腹、国之大才,你小子孤陋寡闻,不曾听过也是常理。”
“院长教训的是,小子自幼深居山野,哪里识得天下英雄?只是曾听乡民谈论过,遂州府百年来出过的进士、举人不知凡几,但这些人都为遂州府做了什么?是修桥铺路,还是施粥赠米,除了如院长这般寥寥数人留下过顶好的名声,其余者大都留下了一个个庞大的士绅豪族。”
顾大郎话到这里,便见澜沧、田尚奇二人脸色暗黑,不免顿了顿,眼见二人抬眼望来,这才又续道,“故而小子不过替乡民所问,书院里的确才子甚多,但我们乡民所愿者非才子,也非大官人,而是品行高洁之辈。青岩书院向来以科举为重,名传天下,固然可敬可佩,然胜也萧何,败也萧何,世间所传者非历代高官侯爵之人,而是德行天下、善行天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