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料头些时日,顾大郎为救同村落水的小子感染了风寒,竟一病不起,其后更是患上了离魂之症,家中诸人一个也不识得,这倒也罢了,更叫老学究难以接受的是,这孩子从前所学的经义功夫竟也忘得一干二净,徒呼奈何?
顾大郎却比他祖父更加抓狂,他身子才好没二日,刚能起身,便被老学究逮住机会考校功课,自然是一问三不知,待见得老学究脸上黑气越加葱郁,顾大郎脑袋一转,顿时大呼头疼,惊得一旁的老祖母顾李氏泪水涟涟,将之捂在身上,呜咽不止,生怕老学究怒起伤人,口中不停念叨,“我可怜的乖孙……”
老学究见老妻如此做派,回过头又见儿媳眼泛泪光,一副委屈不已的样子,心下顿感挫败,只好叹气道:“也罢,终究身子才好,也不急于一时。大郎,你这两日先好好休养,过些日子精神头好了,兴许就能记得,那可是圣贤之学,不比一般的东西,应当记起才是。”
岂料这日之后,每到用饭时,老学究总要先问一句“大郎可记起了什么?五经可能背了?”
顾大郎千篇一律总是木然答道:“孙儿脑子疼,每每刚想起点东西,便又全忘了,祖父且再给孙儿一些时日。”
老学究初初几日尚能沉得住气,但见顾大郎一丝好转也无,心下越发不甘,便抽出蒙学的三字经,令顾大郎每日抽空看看,兴许能够激起他的记忆。
顾大郎瞧着那竖版的繁体字,只觉头大,他原本便是个油嘴滑舌、浮躁轻佻的性子,若是年轻时教他学这些个繁文枯典尚有几分可能,但他历经社会沉浮,早无赤诚之心,再来研习经典,岂不为时过晚?
是以每日用饭时,便成了他的噩梦。这日午时,老学究一如往常问道:“大郎,三字经总该会背了吧?”
顾大郎一阵嗫嚅,不敢回应。
老学究见状,顿时气不打一处出,只恨恨道:“哼,便是重新背来,也当能记住了,可见这两日你绝没用心,难道你要气死老夫才行么?”
顾大郎埋着头,只待老祖母和老娘帮衬,果然便听老祖母接话道:“大郎这孩子向来懂事,老爷又不是不知?左不过病才好几日,先歇一歇也无不可。”
老学究似乎已忍到了极点,当即拍着桌子骂道:“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孩子如今懈怠得不成样子,你俩慈母多败儿,哼,总之,若是今日还不能背下三字经,便不必再用晚饭了。”
顾大郎闷声应了,午饭时便多吃了半碗。及至下午,将老学究的躺椅偷偷地搬回了自家屋子,立在窗边,撑开窗户,躺在椅子上,用薄薄的三字经盖在脸上遮挡阳光,双手背在脑后迎风而眠,正自梦会周公,忽觉地动山摇,睁开眼却见老娘站在一旁。
原来他老娘怜他辛苦,偷偷泡了杯山楂水送来,却见这孩子歪躺在椅子上笑嘻嘻、口水直流不成体统,神圣的三字经早也落在地上,哪里有读书的样子?她生怕公爹下课回来撞见,忙将儿子摇醒,苦口婆心劝道:“大郎,便听你祖父的话吧,好生温习功课,别再这样不晓事了。”
顾大郎见老娘这番模样,乍然间似乎回想起前生年少时老娘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心下顿觉惭愧,连忙擦了擦脸上口水,道:“儿子知道了,娘快些出去吧,若是叫祖父瞧见,只怕他又得说您了。”
待得老娘出了门,顾大郎这才醒了神,暗暗下定决心,定要将这一千多字的三字经背下来,哼,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不成?虽是决心有了,却奈何身不由己,他每每背到‘稻粱菽,麦黍稷,此六谷,人所食’,便又去到‘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孙’,要么中间跳过几节,要么胡乱穿插,来来去去,直至老娘叫他用饭。
到得大堂,老学究已坐在桌上,不由分说,开口便道:“‘有周易,三易详’后边是什么?背来听听。”
顾大郎闻言,顿时冷汗淋漓,好些年没被人耳提面命般考校过,不由得他心头暗暗发紧,当下结巴答道:“有典谟,有训诰。有誓命,书之奥。”
老学究听他答话,满意地捋了捋胡须,又道:“接着背,从这里一直背完,三字经便算你过了。”
顾大郎脑袋一沉,口中背了起来,“我周公,作周礼。著六官,存治体。大小戴,注礼记。述圣言,礼乐备。曰国风,曰雅颂……”到了这儿,脑子忽然短路,顿了顿,续道,“稻粱菽,麦黍稷。此六谷,人所食。马牛羊,鸡犬豕……”
他正背得起劲,忽然只见老学究霍地站起,手上捏断数根胡须,一脸黑气,顾大郎心知这老货将要大发雷霆,正自发毛,忽然外间老祖母的声音传来,“乖儿,你咋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