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恒挣扎着从幽深的海底岩石间爬出来后,一睁眼,见到的是王一其苍老的一张脸——苍老的双眼,苍老的嘴角,苍老的皮肤,苍老的头顶……还有苍老的身躯,斑驳的双手,和一开口,就像被海滩的沙子磨过一般的嗓音。
他却只觉得脑里一团乱麻,王一其在他跟前着急地说着什么,他一个字都听不到,只觉得两耳嗡嗡嗡的。
眼前什么情况,他不清楚;那昨天发生了什么事?他想不起来。而不止是昨天的事情,他往后看了一看,也什么都看不到。
往前看呢,他更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只知道自己很虚弱,轻轻地一口呼吸,都仿佛要用光他全身力气。他只能憋着气,等实在憋不住了,再慢慢地从鼻子、从口中,慢慢地呼一些出去,呼一些出去后,又立刻屏住呼吸。
他现在只能做着这种把戏,这才能让他有“存在着”的感觉。
王一其的声音也能听到一点了。他知道王一其是谁,他怎么可能忘了王一其呢?只是那时候,他不想记起王一其而已。
“恒恒。”王一其的声音又传来了,周恒循着声音,看了一眼王一其。
他以为他已经把眼睛睁得老大了,但在王一其和班江看来,周恒却还是如软泥一般靠在床头板上,一副有气无力耷拉着眼皮的模样。
班江轻声问王一其:“王队,你确定这是周恒吗?我只看出来了小志刚走……”
王一其只是轻微地点了下头,又开始锲而不舍地唤周恒的名字。
周恒的眼皮稍微往上抬了一点,终于现出了一点黑眼球,眼白的部分则布满了红血丝。他仍然憋着气,脖子和脸已经红了起来,王一其忙扶着他的肩膀,让他放松,放松,别再憋气。
周恒听了进去,实际上他也觉得自己的肺部涨得不行,好像下一秒就要爆炸了。他慢慢放松了嘴部,之前被他憋在喉咙和口腔的气体于是争先恐后地从他那微张的嘴里冲出去。
周恒这才觉得好受一点,但他的头又开始晕了,眼前一阵阵发黑。
“恒恒,恒恒!”王一其见眼前的周恒又一副要睡过去的样子,唤他名字的时候拔高了音量。但他发现,周恒对自己的名字根本无动于衷。王一其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缓缓开口说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白井革。”
周恒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见周恒有反应,王一其于是继续开口问道:“白井革是谁?”
周恒死灰一般的脸色竟浮上了一丝笑意,这笑意的含义并不复杂,是欣喜,是安心,是仿佛只是听了她的名字,都能感觉到安全的神情。
也正是这并不复杂的笑意,让王一其和班江感觉到重重的压力。
“你能找到她吗?”周恒竟然断断续续地用气音说了一句完整的话,但也要王一其俯身上前,把耳朵凑近他干裂的嘴旁,才勉强听清。
“我想她。”周恒又说了一句。王一其站直身子,望向周恒。“她就是你的女朋友?”班江开口问道。
周恒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是个好人。”周恒又说,说话的时候气息比刚才的要足了许多,也不再飘了,听着倒是稳了许多,像终于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她帮我照顾周磊,也保护了周磊。你知道吗,之前有个变态教练,骚扰周磊,还是她告诉的我,我才知道,才报警。我这个舅舅做得实在是不称职,你说,没有她怎么行?”
“所以,即使她有病又如何呢?我不应该离开她,不应该抛弃她啊。她那么善良,那么好,对吧?”
“周磊在哪儿?”王一其不动声色问道。
“周磊……周磊不就……”周恒皱起了眉头,一双大眼睛因为苦苦思考眯了起来,瘦骨嶙峋的手也抬起来,来回搓着他的前额:“周磊……周磊不是已经被我爸妈接到了国外……是,是这样,他被我爸妈接到了国外……”
“周恒,你没有外甥。”班江打断周恒,说道:“你也没有什么大哥大嫂,你说的在外国的父母也是你虚构的,他们都不存在。不是,周恒,你看着我,你还记得我吗?”班江走到周恒跟前,把脸凑上去,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已经满脸惊慌的周恒:“我是班江,那晚你不是走在路上遇到了流氓吗?我帮你打跑的,从那时起我们就认识了。我在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是一个人,你身边没有任何人……”
周恒的胸脯飞快地上下起伏着,似乎在激烈喘着气。他的眼皮被撑得极大,眼睛也睁得极圆,瞳孔放大后又缩小……他紧紧抿着嘴,半天不说一句话,但他的脖子和脸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了起来。
王一其上前按着他的肩膀,叹息了一声,开口安抚道:“没事啊,恒恒,没事,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没事没事,你慢慢呼吸,慢慢来,来,深吸一口气,对,就这样,慢慢吐出来,是的,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