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秋一笑道:“多谢萧相公美意,鄙人不过一凡夫俗子,只怕辱没了贵园。”
萧韶一脸认真道:“先生此言可就见外了,这里常有一群吟诗唱和、情趣相投的性情中人闲聚,多是白衣,少有贵胄,先生只管开怀取乐便是。”
苏秋随萧韶穿过花厅,其后便是一片开阔的谷地,碧草如茵,群芳争艳,数条清溪蜿蜒而入下方的一汪碧潭,亭台画阁若隐若现,绕砌芝兰,牵衣拂带。大约三十余位衣袂飘飘的儒雅之士三五成群,或临曲水,或踱长廊,或凭短榭,或依窗台,正高谈阔论。萧韶边走边介绍,那白发皓首的老者乃是青陵野老,正举杯品茶者是月柳先生,身材瘦高的长髯老者是西山居士,那站在溪边者乃是东湖处士周汝文……
苏秋见那临水小亭端坐着一位丰神俊雅的青年郎君,颇有些与众不同,此人头顶东坡巾,身着白绢道服,透着儒雅之气,俨然一汉家后生,若非细看其脑后辫发,不知其实为女真郎君。那青年郎君似乎也注意到走进来的苏秋,二人眼神相遇之时,那青年郎君微微颔首,似乎是礼节性示意,苏秋见他貌甚闲散雅逸,深邃的眸中却隐有阴郁之气。
萧韶顺着苏秋的眼神,说道:“那居中者乃是云篁居士。”
苏秋转过一座奇石,又见一位老者,细看此人长髯花白,身体瘦健修长,容貌清古,头裹纶巾,广袖博衣,独坐于深潭边的青石上,青枝拂水,钓竿悠悠,颇有魏晋遗风。苏秋走近一看,见那鱼竿却无丝无钩,只有一根光秃秃的钓竿。
苏秋拱手笑道:“敢问老先生,无丝无钩,如何钓鱼?”
“无弦琴可弹,无钩鱼竿何不可钓?”那老者并未回首,只是冷冷地抛了一句。
苏秋心中一颤,道:“高见。”
“人生处世,如鱼在水中,本是悠悠自在,无奈纶竿坠水,香饵相投,以致吞钩上钓,受刀釜煎熬,又是何苦?”那老者似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
苏秋作了个揖,道:“多谢前辈提点。”然后继续与萧韶向前走去,萧韶边走边笑道:“他大概是想作姜子牙,可惜没有周武王。”
“他可不想作姜子牙,他想作陶渊明。”苏秋沉思片刻,笑道。
“原来是归隐之意啊。”萧韶若有所思道。
苏秋一笑道:“青谷会真是群英荟萃。”
萧韶颇为自豪道:“此次青谷会也是大金文人每年一度的盛会。”
苏秋和萧韶来到玉华厅,但见四壁时花耀目,挂满名家字画,厅内香烟袅袅,窗外梨花似雪,香风暗送。
不多时,其他宾客也相继入席,宾主依次就坐,云篁居士仍居中而坐,独钓之人居左,萧韶居右,苏秋坐于其右。一行妙龄美婢手捧玉壶,鱼贯而入,分列于席边,殷勤斟酒布菜。
萧韶举杯致辞道:“今日济济多士,萃于一堂,感谢诸君光临敝园,今日盛会一如既往,秉持不论尊卑,不论长幼,不论政事之宗旨,或谈风月,或话桑麻,只管诗酒唱和,品茶作赋,以文会友。”
众位宾客齐声道:“好!”
萧韶道:“今日鄙人有幸邀请到一位新朋友,此人便是当世奇才,誉满天下的苏仙郎苏秋先生。”
苏秋起身道:“不敢当,诸位皆是当代高士,山野之人岂敢忝列,只是龙渊先生盛情难却,前来讨教一二。”
月柳先生道:“龙渊先生一向慧眼识珠,他看上的人,定不会有错。”
“听闻近来西京一曲水流觞宴上有一少年,以一句‘桃花飞来片片红’神来之笔,才冠西京,不知可是这位奇才?”西山居士问道。
“西山居士好眼力啊!”萧韶赞道。
“得与才子相会,实乃幸事。”
“周先生所言甚是,今日诸君相会,确是幸事,但请开怀畅饮,多留佳作,青史留名。”萧韶举杯道。
一番觥筹交错后,诸人已微醺,一群身笼轻纱的舞姬飘然而至,随乐曼舞。忽然歌舞暂歇,一面笼轻纱的歌姬怀抱琵琶翩跹而入,满座为之一惊,但见此女淡雅丰姿,秋水玉骨,几如仙子临凡,不可方物,尚未见其弄弦启口,望之先已销魂。这歌姬移步堂前,盈盈下拜,静如止水,穆如清风,随即侧身坐于几凳,抬手弄弦,香袖半落,露出凝脂玉臂,纤纤十指轻拨银弦,手滑声柔,轻拢慢捻,乐声或如流水淙淙,或如珠落玉盘,或如凤舞九天,一曲《梅花三弄》奏罢,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众宾客的的眸光都射定在那歌姬身上,真是观之不足,看之有余,情不自禁地击节和歌。云篁居士也凝眸观赏,神思遐飞。
就在那少女抬头转眸之时,苏秋这才惊觉此女似曾相识,细一回想,原来竟是宫月。宫月与苏秋目光相交之时,脸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之色。
众人尚意犹未尽之时,萧韶道:“今日雅集的主题便是这琵琶歌妓。”
“在下不才,愿抛砖引玉。”月柳先生话音刚落,一位笑魇如花的美婢呈上一幅白绫,另一浑身透香的美婢磨墨捧砚伺候,月柳先生拈起笔来,将那杏脸桃腮美姬看了两眼,深吸了一口美人香,挥毫一气呵成,又一美婢玉手捧杯献上,月柳先生手持酒杯,摇头晃脑吟道:“青谷宴,靓女荐瑶杯。一曲白云江月满,际天拖练夜潮来。人物误瑶台。醺醺酒,拂拂上双腮。媚脸已非朱淡粉,香红全胜雪。”众人连声叫好。
各宾客虽口称谦词,还是洋洋自得地相继奉上大作,只剩苏秋尚未吟诵。
萧韶笑着高声道:“请咱们青谷会的贵客也不吝赐教佳章。”
“珠玉在前,本不敢造次,承蒙诸公不弃,聊以凑趣。”苏秋将举着镂花金酒盏,对宫月道:“不才最爱哀怨的曲子,可否请小娘子惠赐一曲。”
宫月微一万福,弄弦唱道:“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鬓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
众人听闻,心中暗赞好词,但觉与雅集氛围有些不合,齐齐看向萧韶。
萧韶似乎并不介意,面带微笑道:“好词!苏秋先生请。”
“不才班门弄斧了。”苏秋挥毫如风雨骤至,一蹴而就。
众人凑上前来,齐声朗诵道:
疏眉秀目,看来依旧是,前时容妆。飞步盈盈姿媚巧,举世知非凡俗。
一笑邂逅相逢,银弦轻弹,盈盈见真情。流落天涯俱是客,何必平生相熟。
萧韶抚掌大笑,道:“清新俊逸,情真意切,好,好。”众人也纷纷赞扬,啧啧称美。
这时,一阵春风,夹着点点梨花,扑窗而入,四下拂弄,不经意撩起了那歌姬的面纱,只见那歌姬素颜如雪,清雅脱俗。那歌姬猝不及防,慌忙低首,左右一盼,抬手轻拢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青丝,翩跹而出,恰有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之妙。
众人还在对那歌姬的惊鸿一瞥神魂出窍之时,忽听一人道:“取笔墨来。”
苏秋转头一看,原来是云篁居士。
只见云篁居士提着一管尖毫,就在身边的白壁上挥毫泼墨,如兔起鹄落,忽疾忽徐,用笔极为锋利流逸,书道:
梨花如静女,寂寞出春暮;春色惜天真,玉颊洗风露;素月谈相映,肃然见风度;恨无尘外人,为续雪香句;孤芳忌太洁,莫遣凡卉妬。
众人围拢在旁,纷纷赞道:“好词!好字!”
“时下模仿瘦金体者不乏其人,形似者比比皆是,形神兼备者寥寥无几,青出于蓝者,唯云篁居士。”书法泰斗青陵野老评道。
此时,一直自顾饮酒的独钓老者半醉半醒的吟道:
一襟风,一片月,酒尊前。
王乔为汝轰饮,留看醉时颠。
杳杳白云青嶂,荡荡银河碧落,长袖得回旋。
举手谢浮世,我是饮中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