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操持陌刀的男子是从千人陌刀营毅然走出的苏卜,座下神驹四蹄如两足,辗转腾挪,与人一般的步法。苏卜如今与神驹默契相合,人马配合无间,驱使座驾比手中陌刀还要得心应手。
乱战之中指挥骑队进退有序、从容应敌的男子,则是有“兵痞”称号的李况,如今荣升骑军都尉。
李况苏卜二人秤不离砣,一个运筹帷幄颇有大将之风,一个勇猛刚健已具猛将之威,假以时日,二人必是燕隆军里中流砥柱的一拨人。
封星羽熟读至圣兵书少阴兵符,书中论述六部主旨,为论人心,测局势,勘地舆,观天时,排兵阵,用贤良。六部无先后主次,运用得好,皆是取胜之道。
小侯爷年岁虽幼,参加南征也非己愿,但他生在王侯之家,对自身未来比寻常子弟了解得更多。边疆沙场的危殆凶险亦非一概不知,他胸有兵策能颠倒胜负,内心深处暗暗怀着一股施展雄才的企盼,随伍时间越久,这种企盼越是浓烈,是以对这两名官职不显却有将帅之才的骑军军官生出招募亲近之心。
用贤首重忠心,这又涉及论人心一篇,令人为臣易,令人忠诚难。亦且此道不可急切,须得徐徐图之,还得在微小之处做文章。封星羽修习少阴兵符论人心一篇时,与宋夫子辩论最多。
封星羽小小年纪,治冶属下首推帝王权术,以功名利禄为诱,辅之律法以规束,加上尊卑有分上下有序那套制心理论,自认为在这套权术之下无人不可臣之用之。与少阴兵论人心一篇相互佐证,也并不太大冲突,反而印和之处颇多。
在自己下人之中略略施展,便见奇效。于是志得意满,认为这一篇论人心已尽得精髓。
宋孟尼费了老大一番功夫,讲义论理,引申经典,用一个个君臣之间为利为势相害相杀的事例,才将小侯爷从这处误区里头拉出来。
封星羽深知聚拢羽毛非是首重,臣心变化,才是关键。有时候并非一味给予官职,和允诺荣华富贵,臣下便能死心塌地尽忠。反而需要让他自己生出念想,了解己身之长,何以安身,让他能安心拿稳属于他的东西之后,方能坚定目标死心跟随。让臣下的野心化为主人手里的力量。
正入神凝思,座下军马突然嘶鸣惨叫,马蹄暴躁乱跺,一尾色彩斑斓的长蛇一现身便隐入草丛。封星羽只觉马背剧烈起伏,挽紧缰绳夹紧马腹,仍觉得摇摇欲坠。
好不容易制服这匹甲等军马,心有余悸,封星羽没有见到毒蛇挑衅,以为战马顽皮,胸腔一股怒意涌了上来,口不择言骂道:“该死的小畜生,回去定罚你拉车驮重,看你还神气?”
倏忽瞧见前面厮杀阵营中分出两骑,手挽铁刀,面露狰狞,呼喝着奔袭而来。二人看仔细银甲小将不过十余岁年纪,于是更增胆气,争先想要抢下封星羽项上人头。
封星羽目光搜索,望见京十九连人带马隐入丛林阴影处,面无表情,袖手旁观。
种种念头一闪而过,眼见两名马匪愈发逼近,京十九绝没有动手救人的迹象,封星羽求助无门,心往下沉。
“叮啷”一声,金铁交击共鸣。封星羽慌忙之中拔出燕隆环首刀,举过头顶,居然挡了劈头一刀。随后另一人第二刀斜斜削向自己脖颈!
封星羽挡完左刀,往右边回刀撩出一个小小的弧度,刀身依靠惯性自然而然撞在那人铁刀刃上,那人预想不到他年纪轻轻居然有如此勇力,铁刀与手臂皆被震得往后退。
原来是封星羽最后一刻还做了一个习以为常的振刀动作,全身力量在刀锋碰撞之时瞬息爆发,故能出其不意,以弱胜强。
逃过两人两次志在必得的杀招,封星羽微微失神。那二人恼羞成怒,马匹顺着惯性奔出一段距离,立即调头掩杀而至。
封星羽如梦方醒,唯有握紧手中铁刀。
这队人马非是精锐骑兵,也不是身怀武艺的暗杀刺客,只不过是不入流的马匪。不知出于何种目的,胆敢窥视南征军伍,倒了血霉被军队发现,追击截杀至此。
他们百来号人,可谓人多势众,马匹充足。平时打家劫舍,洗劫村庄,抢运走镖。从来来得去得,如风一般。纵使撞入官府衙役围剿,也是胜多输少,每每能够全身而退。此次只是受佣金银,探听南征军队的虚实,却平白惹来军队剿杀,加上拼杀战局久久不下,倒是自己这边仗着人多马多反而死人更多,因此人人胸中郁闷悲愤。
封星羽身着银亮甲胄,任谁都看得出他身份不凡。两名马匪对上骑军没有半分胜算,瞧见身份尊贵的银甲小将,正好怕硬欺软,发泄胸中郁闷。
前方正在厮杀的两股势力也被此处吸引,那队隶属燕隆军的轻骑辨认出来者乃是神华侯长子,立即调转马头,飞奔来援。尽管事发仓促,但二十五骑奔袭之时阵脚丝毫不乱,有人执长枪,有人按军刀,外松而内紧,犹如一口四面皆可陷人的口袋。口袋居中是苏卜和李况,苏卜手持一柄巨大陌刀杀气凛凛,李况端着一架上好弦箭的强弩,目光冰冷。
马匪之众良莠不齐,座下马匹脚力有强有弱,百骑中只有十余骑跟上轻骑小队,原先游曳战圈之外的七八骑马匪得了地理优势,率先从旁撞入轻骑小队。
小队外围长枪手挑出一枪,不管得利与否,都让开原先位置,任由敌骑冲入阵内。被刺中的马匪惨叫坠马,获幸者一口气尚未松懈,寒冷刀光立即劈面而下,有人情急之下竟然以手臂上挡,结果半条手臂横飞出去,断口骨肉模糊,鲜血狂喷不止。刀光也如枪影一般,一闪即隐,绝不过多纠缠。
中心只有五人,虽然位于内圈,但是位置并不固定,除了苏卜之外,个个手扶强弩。燕隆军骑军弓马娴熟,未及百步穿杨,但二十步内射目穿喉不在话下,一轮攒射过后,马匪竟然再无活口。
这一轮变化看似惊心动魄,实则瞬息结束,快如骤雨。马队速度全然不受影响,只留下几具尸体,横七竖八沿途遍布。
追上轻骑小队的十余名马匪一时胆寒,不敢贸然闯入阵中。在后面缀着,保持几个马身的距离,寻求破阵机缘,也等候同伙赶来支援,以壮实力。
轻骑小队腾出手来,纷纷拾起马背上的强弩,一拨弩箭指向身后,吓得追赶的马匪四散掩护,一拨弩机斜指上空,木杆短劲的羽箭高高抛出,绕过小侯爷,指向两名投机的贼子。
二人望见天空中十余支利箭如飞蝗压下,逃无可逃,惊悚得肝胆俱裂。抱头掩面,坐以待毙。
羽箭如期而至,中箭之人惨叫连声。五十步外,已达轻弩射程极限,可是羽箭准头依旧奇佳,大多钻入二人身躯,零星一两支有所偏差,也射中马身,无一扑空落地。
弩机毕竟不如强弓,威力大打折扣,五十步外只能钻入柔软的皮肉,深度不及一寸。尽管使二人嚎叫连连,但是远远不足以致命。
封星羽趁机逃向己方。
轻骑小队围将上来,人马进度有条不紊,主力护住小侯爷,两人持刀脱离队伍,手起刀落,中箭二人几乎没有反抗之力,头颅滚做一处。
小侯爷与轻骑小队融汇一处,在后头全力追赶的众多马匪也围将上来,二者相距本不遥远,之所以有先后之分,全赖坐骑脚力。若在开阔平原,燕隆军调教的战马轻而易举便能甩掉对方,但是深入山林野莽,战马面对的路况时常遭遇上下斜坡和树木藤石阻扰,强劲
脚力难以发挥。反观这群山林马匪胯下劣马,虽然身瘦蹄小,但是常年在林莽山坡打转,早已适应马蹄之下多变的地形。双方马匹各有优劣,因此差距变得极为渺小。
轻骑小队为了护卫小侯爷,诸多阵形难以付诸施行,只能以天圆阵迎敌。先前马匪们久攻不下,锐气受挫,如今的攻势姿态全无,一味横冲蛮撞,意欲合而攻之,以拙胜巧。
真正的混战厮杀面前,人人身不由己,纵使有将帅之才,到如今这等地步也难以施展。李况不再下达军令,只是默默按弩拨弦,射出一支支弩箭。苏卜倒是如鱼得水,巨大陌刀轻送轻敲,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便由此消亡。
唯有战力不济的封星羽,似遭洪流裹挟,不知进退,他眼神游曳,希望找到京十九的身影,可惜只有刀光枪影在眼前掠来荡去。温热艳丽的鲜血如泉喷似雪洒,不时溅在甲胄,落于脸庞,有人胸腔被长枪洞穿,有人捂住泉眼般冒泡的脖颈伤口,有人遭弩箭射中眼睛,深入半尺,弩箭连同眼珠拔出后却气绝身亡,种种血腥场景令心魂为之动摇。明明手中攥紧铁刀,脑中却空空荡荡,魂魄与身躯仿佛不在同处地方。
一声清冽鸣音猝然爆出,金铁交击,然则声音异常巨大,共鸣尾音几乎震落树上叶片。
一名身材瘦小的“马匪”悍然接下苏卜施加全力的一刀,一大一小,一上一下两把刀彼此砥砺,仿佛凝于虚空。其实当中暗藏两股巨力的较量,苏卜手中陌刀身量奇大,占了天然优势,可是对方从下方抵挡巨力压顶,仍然与他斗了个旗鼓相当。
李况扣下扳机,最后一支弩箭破空飞出,直钻那名矮小“马匪”脖颈而去。
矮小“马匪”目露精光,双手持刀不动,飞起一脚,足尖正好点在弩箭前端三分之一处。弩箭飞上虚空,力尽之后颓然下降,箭头以铁铸成,箭尾嵌入鸭羽,头重尾轻,下坠之时自然箭头冲下。
坠箭直指,正好是呆立原地的小侯爷。
苏卜见他居然还有余力再次偷袭小侯爷,心中怒极,爆喝一声,重达九十二斤的沉重陌刀猛然下压,势要将他连人带马斩成两半。
那瘦小身影却如一条泥鳅,你弱他欺,你强他溜,竟然借刀上巨力向后撤走。
眼见他退出陌刀刀锋所及,苏卜座下神驹无受指引,自个踏前一步,于是陌刀相当于凭空长出一截,瘦小“马匪”惊出一身冷汗,慌忙避过。坐骑却被刀锋削中侧腹,哗啦一声,鲜血共肠肚全掉在地上。那匹马悲鸣倒地,抽搐几下,立即气绝。
马匹倒地之前,矮小“马匪”便纵身越到同伙马背上,苏卜早有预料,附身而上,陌刀连环斩出。
那人心肠歹毒,先是丢出马背上的“同伙”,被苏卜拦腰斩落,又翻身下马,双掌在马身一推,马匹居然四蹄浮空,撞向苏卜。
苏卜陌刀变斩为拍,刀背横扫,挟带一股飓风,刀背贴在马身却不折断马匹全身一根筋骨,马身如同黏在刀上,被巨力裹挟,硕大马身横飞出去,撞向马匪聚集之处。这一手刚柔相济,更显功夫。
马身如同一枚炮弹,砸在马匪群中死伤惨重。
那名矮小“马匪”落在地上,立直身形,如同一根尚未长成竹子的矮笋。他无视敌我双方刀枪林立血光翻飞,倒持那柄似剑而曲、像刀却开有双刃的凶器,挺起胸膛,傲然开口:“老子是桂西陶钧昆,江湖上人送外号剥熊狐子。你小子年纪轻轻却做了朝廷的鹰犬,白瞎一身高强武艺!今日我陶狐子破例一回,只要你弃暗投明,跟随我打遍江湖好手,将来开宗立派,你就是二把手!”
他突然自说自话,苏卜懒得搭理,只是冷哼一声。李况却笑得前俯后仰,同时燕隆刀不忘护在胸前,骂道:“直你娘的矮耗子,装癞蛤蟆吞天吐地呢?就这群乌合之众和几手街上卖艺的破烂把式,还开宗立派,开老鼠宗立蛤蟆派么?”
陶钧昆一张脸又黑又冷,怒极而静。他生来矮小,一生最痛恨别人当着面前说一个“矮”字,为此常与人大打出手,一旦取胜,便残忍断去对方双足,令其一生只能跪地爬行。甚至有一次,陶钧昆与江湖同道入林谋事,偶遇一只黑熊,母熊人立而起,企图吓退来犯。陶钧昆望着高高在上恐吓弱小的母熊,竟以此为奇耻大辱,将母熊打杀剥皮不说,还将三只小熊崽活活剥皮,扔在地上扬长而去。看得干杀人截货勾当的同伙心生恻隐,出手击毙了生不如死的熊崽。“剥熊狐子”的外号由此而来。
剥熊狐子心性偏执,江湖上风评不佳,但是他对武道痴迷入狂,武功别具一格,杀力不俗。像他这种江湖泥塘底层的枭杰,往往能煊赫一时,一国之内武道正宗稀少是原因之一,还有就是成名宗师不屑与之为敌,寻常江湖人士又难有人能与之抗衡。久而久之,这类坐井观天的江湖“豪客”便自尊自大,以为自己当真天下无敌,无人可挡。
陶钧昆与苏卜交手,自负略胜一筹,百招之内分胜负,百招之后定生死。舍弃那名自找死路的军官,仍是正对苏卜,江湖气颇重的说道:“既然你执迷不悟自甘堕落,那便报上名来,我陶钧昆刀下不斩无名之辈”
言语甫毕,一道寒光闪过眼前。陶钧昆向后倒去,在地上打了个滚,才躲过死劫。低头一看,胸口衣裳从左胸到右腹,裂开一道大口,一条浅浅的血痕长三四寸,渗出几颗血珠。
陶钧昆面貌狰狞,目光狠狠瞪来,对苏卜出手偷袭的行径极为不齿。
苏卜面无表情,仗着马匹优势,持刀再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