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所措,眼泪也跟着流下来,明白这时候自己再听话乖巧也是无济于事的。
“打,现在就打,给你爸打过去。”母亲指着电话冲我喊,“你爸不要我们了,你现在就打过去问问他,家还要不要,女儿还要不要,你问他,你问他呀!”
那一年我10岁,母亲扯着我衣领的手凶狠有力。
我的眼泪莫名地止了,骨子被训成的奴性就在这时候开花了。
我想我得替我的爸爸想着,他这时候万一在忙,忙的时候是不可以打扰的,这个电话会影响他工作的情绪,我不能打扰他,不能害他和我一起承担,承担眼前这个哭天喊地、失去理智的妈妈。
我也得替我的妈妈想着,看她歇斯底里,此时若自己像个小孩子一样任性哭出来,那眼前这个大孩子该怎么办。我得表现得我懂、我理解她的样子,妈妈的苦楚别人不体会,作为女儿难道也能不体会吗?
于是母亲就开始拉着我泣泣声声地数,要10岁的我做她最知心最忠诚的听众。
从自己当年如何不计家世嫁给父亲那段说起,到自己如何拉动亲戚筹款白手建房,后来有如何外出做工支持他读书……
这期间受了多少苦,吃下多少泪,一桩桩,一件件,逻辑清楚,有条不紊。
我记得我有很多都听不明白,我唯一明白的是,母亲会因为我体恤懂事的倾听而有所好转。她悲悲戚戚地抱住我,像是安慰我,又像是安慰自己。
“还好你懂,还好你懂妈妈,还好妈妈还有你。”
看,大动干戈的吵闹就因为我的懂事而和平收尾。
再后来,母亲病逝,逝后的第二天我就回学校上课。课上老师讲了什么我浑然不知,唯一知道的是自己此刻该安分坐在这里,而不是留在家里徒惹爸爸伤心。
爸爸看到我就会想到妈妈,亲戚们都这样说,那些老老少少,姑姑婆婆的亲戚,她们一刻不停,从我得知妈妈死后就开始教我:
“不要在爸爸面前难过,你难过了爸爸只会更难过。”
“爸爸是一家之主,你要理解爸爸,你想,爸爸要是扛不过这关,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爸爸面前要装作一事没有,不要让他为你操心。”
“回学校上课去,让爸爸知道你很坚强,他就可以安心照顾自己。他需要时间,你可不想没了妈又没了爸吧……”
……
江河,我从来都不恨亲戚,但我厌恶她们自以为是,我厌恶成年人的道理。
这些人会在挂丧的间隙,轮流跑过来拥抱一下我,过问一下我的成绩,然后以长辈的身份,轮番同情我,教育我。
没有人托她们做这些事,但她们个个像背负了伟大的使命似的。看,那点奴性没了母亲的灌溉,多的是有人要给她浇水施肥。
我在15岁这一年开始处理不好自己的情绪。
即使人人都夸我懂事明理,懂事明理这几个字却成为我一生的枷锁。
遇到人总容易先看到他们的苦处,却由不了自己的自在。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我从小就不明这样的道理,可是,那些如我一样听话乖巧的孩子们啊,你们可曾想过有一天你但凡出点脾气,周遭人眼里你就是逆了天的。
岁月渐长,乖巧演变成了软弱。
奴性里里外外像细菌一样在我的身体里滋生,腐蚀我的皮肉,融入我的骨血,我成了即使事后感到生气,当下却没有能力还嘴的那一类人。
后来,学业上的压力、苦力,社会上的应酬、周旋,青春期里的敏感、乖戾,母亲离世后的孤独、迷茫…….这一切的一切,负面的能量,我照单全收。
它们像滴漏里滴下的油,一点点,一滴滴,堆积在我的心口,融也融不掉,化又化不开,积成一片汪洋大海,只见入流,不见出口。
可人啊,怎么能没有出口!
人终其一生在寻找的,无非就是各自的出路。
我因此羡慕芭蕉,她拥有卓越的能力,遇人遇事,心里头但凡有一丝丝的不高兴,她都能倾尽心力的倒出来,说出来,骂出来。
也许自私了些,使得别人不好过,但她自己,总归是舒畅的。
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江河,有时候它并不是道德的问题,反而是能力的范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