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宁献王编的词好,果然太祖皇帝诸子,风流文采无过于宁王。”
谢珽笑了一笑,那笑意锁锢了眉宇,让他的眼窝陡然蹭出几分阴寒来,
“陛下亦是太祖皇帝子孙,论及风流刚烈,陛下亦可为世人称道哉。”
顾柷有点儿尴尬,他本身就来自宗族关系分崩离析的现代社会,忽然被按头套上一个特别厉害的便宜祖宗,真教他不认不是、认下也不是。
谢珽见小皇帝嘿然不语,又自顾自地道,
“记得昔年建文帝削藩时,湘献王于锁拿使臣登门时大喝,‘我乃太祖高皇帝之子,岂受下贱狱卒之辱’。”
“尔后着亲王衣冠与宫人痛饮泣别,纵火烧尽宫室美人,乘白马执弓跃入火中自焚而死,要说‘风骨’二字……”
“好了,好了。”
顾柷赶忙抬手打断道,
“谢卿不就是想说‘寄谢韩安国,何惊狱吏尊’吗?朕已经知道了。”
谢珽紧绷着腰,整个人维持着一种近似僵持的姿态,
“陛下有所不知。”
他低眉道,
“牢中杀人,惯用的乃是软刀子,讲究的是无头公案,尤其在那诏狱之中,不知几多阴私。”
他以一种倦惫的语气淡淡地陈述道,
“就臣所就职的大理寺而言,凡有疑犯入狱,先上一套重枷,往膝盖足踝里钉一副浸了金汁的铜刺,不多时就会从筋骨里烂出来,每日里脊杖伺候,陛下若是信得过太傅……”
顾柷直觉今日谢珽状态有异,闻言不禁惊疑道,
“谢卿此话怎讲?朕怎么会疑心太傅?”
“陛下当真看不出来?”
谢珽直起身反问道,
“陛下,王尚书等人为何非要逼安太傅入诏狱?”
“他们推三阻四的,哪里是要还太傅清白,反倒是想趁机取太傅一条性命!”
顾柷被他说得迟疑起来,
“不可能!朕分明一开始就遣了禁卫,同诏狱的那班奴才打了招呼。”
谢珽沉默半响,道,
“陛下当真将禁卫握在手里了?”
顾柷被他说中了心病,面色蓦地就是一沉。
谢珽静静地观察着小皇帝脸上每一刻度的细微变化,眼底先前晃出的片羽震动,像倒在沙中的水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陛下可还记得,安太傅是为了甚么自请入狱的?”
顾柷抚着几上的曲谱叹道,
“太傅一向性情孤直,无非为了自剖清白,也为了……为了朕。”
谢珽微微颔首,道,
“鬼母案疑云未散,朝中人心震动,此时陛下若是下诏强放太傅出狱,岂不是坐实了污名?”
“倘或那幕后之人再乘隙捣乱,滥杀城中妇孺,只怕太傅一片苦心,尽付一炬!”
顾柷立刻顺势扼腕道,
“是啊,太傅受苦,朕又如何忍心?”
“事到如今,也并非山穷水尽之时。”
谢珽站直了腰背,眼中似有凛冽的光华流转,
“只要陛下提点司天监诸位大人一声,便有转圜余地。”
顾柷心中大震,面上却作出小皇帝慌乱之下终于寻到主心骨的惊奇模样,
“司天监?那能派上什么用场?”
谢珽知道小皇帝早放出过话说不信天象,故而忙道,
“今年开春太迟,至今风雪未休,春耕大典逾期未办,陛下顾惜民生,令群臣集于司天台下占算天命,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痴信怪力乱神之术。”
顾柷愈加疑心,却见谢珽仰抬颈项,从容又道,
“以司天监诸位大人之能,作些异象,直指忠良蒙冤,易如反掌。”
“便是弄出十八尊鬼母,指认一番,应当也不难,届时,再将安太傅请至司天台上……”
顾柷恍然大悟,
“‘佛腹怀术’之机窍!工部自然多的是能制‘机关菩萨’的巧匠。”
谢珽眼里倏然浮掠起一道隐晦的光亮,
“是啊。”
他微笑道,
“陛下好生聪敏,哪里不及宁献王呢?”
谢珽眉目晏晏,语气是惯来的温软平和,目光却像一根细溜寒凉的针,笔直扎进人心底。
顾柷从曲谱上抬起瘦伶伶的手腕,轻抚着胸口软声道,
“只是这鬼母终究阴邪,朕心里瘆得慌,不如设些天女菩萨,也算为我大盛祈福。”
谢珽微微一笑,道,
“臣提议陛下用十八尊鬼母,自然是为陛下排忧解难来的。”
“陛下难道不想借此良机,祛一祛朝中痼疾?”
顾柷目光一沉,就听谢珽仿佛胸有成竹地道,
“西南兵权掣肘,陛下欲收其柄却怕打草惊蛇,若是这回那鬼母像指的是……”
他说得含糊,顾柷却顺着他的话音,盯上了谢珽细长的手指。
只听古琴“铮”地一响,铿然清越的泠然音色在室内悠悠荡开。
仿佛裹挟着令人喘不过气的野心的雷霆风雨,在无声的酝酿中被拍到了案上。
“这幕后主使既敢用佛像装神弄鬼,就休怪旁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谢珽缓声笑道,
“臣愿倾力协助陛下,同用这鬼母菩萨剥了那人的一张画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