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柷再一次见到谢珽,是在他警告了吴仁仁那句“要作便作杨得意”的十日后。
吴仁仁真不愧是把规矩吃进了肚子里的奴才,向小皇帝恭恭敬敬地奉上一本簇新装裱好的《太和正音谱》的同时,还不忘赔笑讨好道,
“陛下果然金口玉言,前儿个刚提了一句杨得意,今儿个还真就来了一‘司马相如’。”
顾柷看着手中的《太和正音谱》倒有点儿发愣,他只知道这本北曲曲谱在原来时空是由宁王朱权所编,对其中的唱词内容却不甚熟悉。
——元曲真是比京剧没落得还快啊。
顾柷五味杂陈地道,
“记得洪武初年,亲王就藩之时,太祖皇帝必以词曲一千七百本赐之,如今能似宁献王一般斫琴协律之人却是越发少了。”
吴仁仁笑道,
“谢大人听说陛下喜欢唱戏,特意学了宁献王编著的一支元曲,想请陛下稍作雅正,以此追慕洪武遗风。”
顾柷闻言,不免就有些心虚。
若论元曲,他的造诣绝对比不上古代普通人,更别说是一脉相承、精研此道的闲散王爷了。
好在顾柷也知道谢珽并非是真心想和小皇帝进行艺术交流,因此他心念一转,立刻回道,
“既是追慕太祖遗风,如何还能弹‘三弦’?”
顾柷按照原来时空“明代四王琴”的记忆吩咐道,
“朕记得宁献王在世时,亲自斫过一张‘飞瀑连珠’,端的是金徽玉足、内蕴精气,其音质音色更是古今独步。”
“朕今日难得有雅兴,你且去内库将这张琴取来罢。”
吴仁仁闻之大喜,立时出屋遣宫人取琴,返身折回时,又听小皇帝开口道,
“唐人有诗云:‘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可见听琴讲究的是一个‘静’字。”
“一会儿朕与谢珽品曲,仁仁啊,你就领着起居注官往侧殿坐一坐,待朕唤你了,你再领他们回来。”
吴仁仁满口应是,不过片刻便带着宫人在顾柷横卧的榻前安置好了一张琴桌。
顾柷懒懒散散地看着宫人往来忙碌,习惯性地将书举至正脸,尔后慢慢悠悠地将书页反盖覆在了脸上。
要是现在能穿越回去……
小皇帝在铺天盖地的一方黑暗里抿出一个窃窃私私的笑,
朕定要改了这个斜卧读书的陋习。
“与时俯仰,
常则是寂寞水云乡。”
琴声一动,四下静谧。
“抱材艺若卞和泣玉,
盼功名如吕望求磺。
笑宁戚空歌陇亩,
使传说空老岩墙。”
顾柷缓缓地伸过手,取下覆在脸上的曲谱。
“漫越超淹留岁月,
空潦倒虚度时光。”
他转过头,只见室内宫人已尽皆离去,独留谢珽端坐琴前,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弹唱着一支不知名的小调,
“呜呼荀卿老矣,
哀哉颜子云亡。
惜乎斯文道丧,
磋软学业荒唐。”
顾柷坐起身来,凭着曲词将手中音谱翻到了谢珽正在唱的那一节。
“我便似左丘明般认钦钦卓尔于春秋,
到如今屠沽子气昂昂伟矣为卿相。
笑煞我也苏秦刺骨,
叹煞我也孔子绝粮。”
顾柷仔细对照了一番曲谱,发现谢珽唱的正是《私奔相如》的第一折,不由暗暗咋舌道,
这么老套的一出“凤囚凰”故事,宁王还能在每句唱词里都化用典故,这艺术水平现代人哪里能轻易比得上?
谢珽自然没发现小皇帝正在感叹中国古代辉煌绚丽的艺术成就,仍兀自唱道,
“既不能够晓渴枫窟人建章,
早难道暮登天子堂。
倒做了怀其宝而失其邦,
恰便似芙蓉生在秋江卜。
几时得坠鞭误人平康巷,
怎做得登赢洲膝盖儿软,
踏翰林脚步儿长。
常言道时来木铎也叮当响,
时不至呵兰庸也不生香。”
顾柷见谢珽弹得郑重其事,一看就是事先操演过多遍的模样,更害怕谢珽真的与自己探讨琴曲。
于是谢珽甫一奏毕,小皇帝就先发制人地喊了一声“好”,又笑眯眯地转移话题道,
“原以为谢卿这几日忙乱得很,不想仍有舞文弄琴的闲情逸致。”
谢珽低头站起,隔着一张琴桌朝小皇帝作了一揖,
“为陛下分忧,臣不敢道‘忙乱’二字。”
顾柷此刻才从曲谱中抬起眼来。
只见谢珽服绯腰玉,低眉敛目,神色间再无那日万寿节宴上的慌乱急攘。
一瞧就是副“憋了个大招”的模样。
于是将手中曲谱往几上一掼,长叹了一口气道,
“朕倒是累得很,这几日连戏也不曾好生听过一折。”
他一面说,一面着意去看谢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