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主逆臣,人人得而诛之,废太子已经一命归西,又无子嗣,你若能握得襄京十八关的兵权在手,就算没了你那好太傅,废太子余党难道还真敢兴风作浪、大张旗鼓地举兵造反不成?”
冯氏说罢,又哈哈大笑数声,
“我的儿啊,娘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从怀中小儿已被血泪打湿的纨裤里,扯出了一幅残破的衣带来,用力往半空中一抛。
那衣带被点点血污浸染,只能看出上头潦草的血字,大概是情急之下,咬破指腹写出来的。
那衣带轻飘飘地落到了顾柷手中的剑锋上。
王光焘生怕谢珽此时奇招毁证,又恐小皇帝心中动摇,忙往外跨了一步,带着几个老臣聚上前去。
顾柷从剑刃上拈过衣带,展开细看,只见上头断断续续地写道,
“朕属意于太子……已承大统……奸佞……安……阴谋篡位……哀哉……朕永难瞑目!”
顾柷还未瞧罢,王光焘就率先开口道,
“陛下,的确是先帝的字迹。”
冯氏这时又来了精神,呜咽咽地抹着眼泪道,
“我家夫君得到这封衣带诏的时候,本是深信安太傅的为人,是故秘而不宣,这才能把这段阴私藏了这许久,想不到你安太傅终究要赶尽杀绝!”
“那日在禁苑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怕是只有你安太傅清楚了!可怜我的儿……倒是被豺狼掏了心,叼了命去!”
顾柷还在细看那衣带诏,谢珽就又出声道,
“陛下,这妇人佯造血书,真是好大的胆子!”
“依臣之见,不如暂且将这妇人押进诏狱,由陛下亲自勘审。”
他话里话外回护的意思,已经到了一叶障目的地步。
王光焘当机立断,不管小皇帝还捏着衣带诏沉吟不语,立时长跪于地,
“陛下,这妇人虽神情癫狂,但物证皆备,不似作伪。”
“安太傅同此事脱不了干系,臣恳请陛下,也将安太傅羁押,待审出个清白是非,再做定论!”
顾柷手中的剑锋微微垂落了下来,
“朕的太傅,怎可受此无妄之灾?”
他缓缓道,
“简直荒唐!”
王光焘急道,
“陛下,兹体事大,不可徇私!”
王光焘身后的一排老臣也在这时跪倒在地,齐呼道,
“陛下,不可徇私啊!”
顾柷直觉此事是一个事先设计好的圈套,幕后主使者恐怕就等着他关押安懋,自乱阵脚。
只是襄京十八关的兵权着实太过诱人。
顾柷犹豫道,
“先将这妇人关押起来,至于安太傅,朕……”
话音未落,那冯氏便大喝一声,
“陛下可知安太傅手中剑铓血债累累?!”
顾柷一愣,还来不及反应,就见冯氏朝自己一头撞了过来,直挺挺地迎着剑刃倒在了血泊中。
小皇帝反射性地一松手,“当啷”一声,那柄文人剑也跟着软下脑袋的冯氏落在了一片冰冷的金砖血污上。
就连谢珽也实在未料到情势会有这般发展。
王光焘在一旁大声疾呼,
“陛下!此妇人以身诉冤,饮刃殿前其情可悯啊!”
顾柷面色铁青,蠕动着嘴唇却是一个反对的字词也说不出来。
小皇帝态度一动摇,一班老臣纷纷进言,殿中顿时响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殷殷劝谏之声,
——“陛下当以国事为重!”
——“陛下如何能因私废公?”
——“臣等今日便死谏于此,也定要铲除这祸乱君心的佞臣!”
顾柷从前羽翼未丰,亲政原本就名不副实,此时义愤一起,单凭小皇帝哪里还能弹压得住?
徐知温抬起眼,用一副他酝酿已久的了不得神态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安懋。
安懋长甚么模样,先前献象时,徐知温就已在暗处看了个清楚。
可这一刻的徐知温是了不得的,是居高临下的,是能在明处大大方方观察着安太傅神色的。
徐知温磨利了的刃,在这时起了作用。
他打量着安懋,就想看着安懋是如何被那把刃刺得鲜血淋漓、呼痛不已的。
不料安懋仍是一言不发。
连看都没往徐知温身上多看一眼。
安懋拿着那把空空的剑鞘朝殿央徐徐走去。
他走过肃立案后的诸王,走过跪地力谏的老臣,走过焦急不已的谢珽,走过没了气息的冯氏。
他走得那么从容,仿佛不是行走在预谋已久的锐刃上,而是走在他自己铸就的锦绣江山里。
一直走到离顾柷三步远的地方,他停住了脚步,慢慢地弯下了腰,从血泊中拾起了那柄从小皇帝手上因惊而落的文人剑,
“陛下,王尚书言之有理。”
“玎”地一声,安懋抬手收剑入鞘,
“确实不该为臣枉法。”
谢珽急道,
“禹功!你这是……”
安懋躬身一揖,用行动打断了谢珽已然无力的辩驳,
“臣……自请入诏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