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六章 欲明深意(2 / 2)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首页

徐广复开口道,

“将军说笑了。”

他看着徐知温,一字一顿地道,

“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

徐知温垂目浅笑,

“父亲说得是,和尚尼姑的话信不得,佛祖菩萨的谶才信得。”

陆梁鸿大笑,眼中却并无温情。

他笑了好一会儿,方侧转过头,扬首冲座下伶伎笑斥道,

“跟前坐着一佛徒,要这情爱靡乐作甚么!”

“快快换阙李好义的《望江南来!”

家伎得命得清了清嗓子,继而弦鼓错综,在席间交织出几分金戈来。

“思往事,白尽少年头。

曾帅三军平蜀难,沿边四郡一齐收。

逆党反封侯。

元宵夜,灯火闹啾啾。

厅上一员闲总管,门前几个纸灯球。

萧鼓胜皇州。”

陆梁鸿大笑,

“徐参将观李忠壮公此篇,以为妙在何处?”

徐广受了这一问,面不改色地呷下一口雪芽茶,平和又温淡地回道,

“末将武功出身,于文不名,只能疏通词意,以为‘厅上一员闲总管,门前几个纸灯球。萧鼓胜皇州’三句为佳。”

陆梁鸿点了点头,还未来得及作评答,就见徐知温径自一笑,像故意抢白似的反道,

“我却以为最好莫过上片尾句,‘逆党反封侯’。”

徐广登时立眉斥道,

“小子无礼!”

家伎一惊,手下乐声戛然而止。

陆梁鸿笑道,

“无碍。”

他抬手挥退乐伎,又转圜似地随口引道,

“昔孟圣人尝评解说《诗经者,‘以意逆志,是为得之’,正所谓‘欲明深意,当察人心’,贤侄论词,正合此理。”

徐知温不顾徐广失色,进而笑道,

“这阙词中还有一个昔年李忠壮公为南宋抚将时的掌故,不知将军可知否?”

陆梁鸿挑眉笑道,

“哦?”

徐知温微微倾过身,淡笑着解释道,

“南宋开禧三年,蜀地宣抚副使吴曦叛宋降金,李公其时为兴州正将,闻此疾讯,与兄对哭,谋诛叛逆。”

“适逢吴曦遣李贵追杀宣抚程松,李贵不奉其命,李公以为他赤衷之心,遂去告诉宋曦所谋。”

陆梁鸿点头笑道,

“此二人自当成功。”

徐知温拿起身旁茶盏,眼望着白玉似的芽尖儿在碗壁之间浮沉几周,双眸也似潋滟着波光,

“李公、王贵、杨巨源寻至伪相安丙,相约手刃吴曦,后来果斫贼首,取蜀州、克西和,打得金国节使完颜钦狼狈奔遁,可李公至死,也不过只得了个中军统制的头衔。”

“这也罢了,奖谕诏书发至沔州,安丙是首功,积极平叛的杨巨源却只字未提,那‘诛曦之日不肯拜诏’的党羽王喜,竟被褒成‘谋戮逆曦,备罄忠劳’,非但不罪,反以节镇赏之,真所谓‘逆党反封侯’是也。”

陆梁鸿叹息道,

“如此颠倒黑白,是非不分,赵宋朝廷同唐末姑息藩镇成祸,有何区别?”

徐知温微微笑道,

“是啊,李公后为王喜所害,世皆扼腕,宋元既成过眼云烟,而‘逆党封侯’之事,却履禁不绝。”

陆梁鸿复笑,

“贤侄博学广识,令我汗颜。”

徐知温微笑回道,

“将军深明大义,令我钦佩。”

陆梁鸿奇道,

“哦?我竟不知我如何大义凛然?”

徐知温笑道,

“昔年先帝猝崩之时,将军不畏京中强敌环伺,效仿我大盛元勋刘文成公之子,执意领兵奔袭北上,以匡社稷正道。”

“如今京中恶鬼盈城,佛音息微,将军依旧不畏阴权,对陛下忠心耿耿,全然不惧重蹈昔年李忠壮公为‘封侯逆党’所诛之覆辙。”

“将军如此凛然风骨,可与昔年南宋忠将相媲,莫说是金国完颜氏,就是北边的蒙古人见了,也要赞许将军一声顾全大局。”

徐广周身一震,几如往刀口洒了把盐似的脸色苍白起来。

他转头去看陆梁鸿的神色,只见他面容沉静如水,嘴角那一抹笑果然消失不见了。

“刘仲璟冰渡卢沟河,是因其受诏以助建文帝,然我昔年兵临武冲关,却是……”

徐知温笑了,

“将军乃知书明理之人,连与我辈论词,也要引《孟子·万章之句,如何会不懂此言原篇中‘天无二日,民无二王’的道理?”

陆梁鸿淡笑道,

“贤侄怎知我不是乔文假醋?”

徐知温倾身道,

“将军所引之句,出自孟圣人答其学生咸丘蒙之问,舜帝不以尧帝为臣,又以其父瞽瞍为非臣。”

“孟圣人言下之意,是乃瞽瞍为天子之父,尊之至也,天子之父以天下而养,养之至也。”

“此篇既说‘民无二王’,又论‘瞽瞍非臣’,可见将军不但雅重陛下,更是敬顺天子之父。”

“如此,想来昔年将军奔袭武冲关,定是受了先帝嘱托,或是临危受诏,若说是师出无名,别说是我等小辈无知,就是家父一生清直,也是万万不信的。”

陆梁鸿眯眼朝徐知温打量过去,他似有言语,生生扼下,两腿动了动,到底没站起。

“徐参将有子如此,怕是有朝一日,也要作了那‘为父不得而子’的不臣瞽瞍了。”

徐知温欠身而笑,一举一动皆得体合宜,姿容温文儒雅。

“《诗经有云:‘永言孝思,孝思维则’,昔舜帝代尧,四海齐贺,然舜帝载见其父瞽瞍时,却夔夔齐栗,恭谨非常。”

“何况家父一向为人端正,将军又何尝要惧我不知‘孝名之重’呢?”

陆梁鸿眸子深沉,如布阴空。

庭外草木摇落,叶树皆已败颓,独有猗郁青松,傲立庭中。

雪压了寸厚的一层,被风招得如洁羽般纷纷扬下,遍洒人间。

“倘或我手中确有先帝遗诏。”

青年将军在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缓缓开口道,

“那贤侄以为,这份先帝遗诏该是何等模样?”

徐知温笑了笑,像是预先就设计好答案似的回道,

“先帝崩逝太过突然,情急之下,唯有‘衣带诏’可作从权之用。”

徐广冷声道,

“将军昔年身在西南,宫禁之中纵有‘衣带诏’递传,将军如何收得在手?”

徐知温笑道,

“如此贵重之物,将军如何能一力专之?”

“自然是由朝中老臣收之在怀,再遣可靠心腹外求将军发兵援京了。”

陆梁鸿浅笑,

“贤侄想得未免也太轻巧了些。”

“时移势易,我久不在京中,朝中纵有犹记当年事者,恐怕如今也无有肯为我一人而赌上全家性命之人罢?”

徐知温微笑道,

“将军此言差矣。”

“倘或是神智清明之人,自然遵从佛典中‘一杀多生’之语。”

“但若是那等疯癫痴蒙之人,眼见自己被找上门的恶佛摆弄得家破人亡、子死夫离,却忽见一‘衣带诏’在手,如何不会想尽法子,向天下人为将军申诉冤情呢?”

陆梁鸿笑了起来,

“贤侄可真会玩笑。”

“这盛国天下何其之大,纵有一二疯癫之人含冤,如何能向天下昭雪?”

徐知温微微一笑,

“天子寿诞,万民以贺,既有吉庆盈朝之日,将军又何惧含冤之人无从辩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