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六章 欲明深意(1 / 2)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首页

徐知温得欢友相赠一支签,便信手拢在垂胡袖中。

他笑意盈盈地跨出屋门,一见方才隔闼通秉的豪仆模样,便戏谑玩笑道,

“哟!这不是胡罕叔么?”

“怎地放着外头现成的买卖不去做,到陆将军府上当起传话的小厮来了?”

只见那豪仆体魄摄人,身长尺有余,显负蛮夷血统,发如亚麻,眼珠翡翠青。

又因其长年驯鹰,右臂直至指尖,都被笼在一副皮革手套之中,锁甲环扣,彪悍异常。

此刻却对着比自己矮小单薄的徐知温露出了无奈而焦灼的神色,

“徐公子别打趣我了,我哪里敢担徐公子称一声‘叔’?”

徐知温笑道,

“我们汉人就喜欢这么‘叔伯侄子’得喊着,显得同人亲近些。”

胡罕忙道,

“不敢,不敢。”

他揉了揉鼻子,宽阔的背脊不觉便躬了起来,

“徐公子有所不知,京师的生意现在不好做。”

“四九城内外到处都是巡逻的金吾卫,不论胡人还是汉人,瞧见可疑的就先系留。”

“您说说,这一般的小买卖人,跑一回单帮不过就赚那几个辛苦钱,谁能受得住京城里的那群大人老爷们这般折腾啊?”

徐知温迈开步子,一边往府中主庭走去,一边笑问道,

“那胡罕叔这回是赚了还是赔了?”

不待胡罕回答,他便自顾自地继续道,

“若是赚了,您就自个儿收着,权当……”

胡罕忽然接口道,

“徐参将仿佛是知道了。”

徐知温脚步一顿,就听胡罕嗫嚅道,

“……不,不,是隐约知道了……”

徐知温笑了,像是被身形彪悍却面露忸怩之态的胡罕逗笑了,

“胡罕叔莫急,我爹虽然是儒将出身,但根底却是个胡人性子。”

“他若知道了,绝不会教胡罕叔既是‘仿佛’,又是‘隐约’得猜疑不定,方才我同陆公子吃酒的时候就该吵嚷出来了,哪里还会这么顺遂地教胡罕叔唤我过去呢?”

胡罕听了,面上犹豫更甚,

“可……方才陆将军唤我进屋时,徐参将好似特意让府中家伎换了支曲子。”

“唱的是甚么——

‘休强波灞陵桥踏雪寻梅客,便是子猷访戴,敢也冻回来。

咱这里酥烹金盏酒,香揾玉人腮;

不强如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

徐知温笑了起来,

“这是马千里的元曲,《江州司马青衫泪,说的是唐朝诗人白乐天和乐伎裴兴奴的情爱故事。”

“胡罕叔要是多听几折元曲就知道了,我们汉人讲‘才子佳人’都是这一波三折的老一套,连填起词来都是一个腔调,实在不必多心。”

他一面温声笑着,一面又向前迈开了步子,

“不信您跟我过去瞧,这一曲是连着的三幕,您方才听的那一折是《金盏儿,待我过去了,正好该唱到《新水令。”

胡罕虽听出徐知温话中有话,但见他步履稳健,行速清稳,似是自信满满的模样,便把刚涌到嗓子眼儿的惶惑重新吞回了肚子里。

乌金的云移过来,把淡黄的太阳遮去了一个角。

两人刚走过陆府庭中的滨泮画桥,细盐似的雪沫便飘下来了。

立时有侯立在横廊两侧的门子颠颠地快步走来,支起一把素红绢伞,恭恭敬敬地双手擎拿,举张在徐知温束戴着文冠的头顶。

徐知温笑着温声道谢,又抬起手,将落在脸上的沫雪儿轻轻拭去。

细末似的霰子宛如春拂,流转指间。

化在脸上却是冰凉的,像啜泪一样浸湿衣襟。

两人行至府中主堂,果然听见那屋中伎子正喏到那一折《新水令,咿咿呀呀,雪落无垠,别添凄怨。

——“正夕阳天阔暮江迷,倚晴空楚山叠翠。

冰壶天上下,云锦树高低。

谁倩王维,写愁入画图内?……”

徐知温侧身对胡罕笑道,

“胡罕叔且听,我方才说得可不错罢。”

胡罕蓦地一怔,似是忽然被徐知温脸上的笑唬了一跳,

“是啊,徐公子说得不错。”

徐知温又笑了笑,与胡罕互行一礼告别后,这才缓步朝里屋走去。

院中另有体己婢子为徐知温仔细而轻柔地挽起湘竹长帘。

屋内河阳花烛温热的灯光被纱笼添上碧滢滢的色彩,霎时便泼了他一身。

只见一而立青年于主座之上散慢而坐,手搭织金座褥,双目炯炯,疏朗眉目。

另有一潘鬓中年居于客座,两道粗眉几连成线,虽鹰眸熠熠,但看上去煞是和蔼。

徐知温上前两步,并不行大礼,只是分别朝主客二座推袖稍揖,

“陆将军。”

他揖第二次时稍稍移过了点儿目光,把那打量似的一瞥巧妙地藏在了他晃动的长袖里,

“父亲。”

徐广正色端坐,脸上的表情冷而硬,在徐知温见礼后依旧正色得冷着,半句话不多言。

主座的青年将军反热切一些,立时请徐知温坐下说话,并笑着称赞道,

“风骨俊秀,头角崭然,几日不见贤侄,竟又多了几分端重气质。”

徐知温寻了方铺着丝锦垫褥的椅子坐下,笑着回道,

“将军更是姿威不减。”

陆梁鸿偏头觑他,戴着雪貂暖手的五指微微张开,

“哪里。”

青年将军的眼眸深邃,经烛火一照,细看过去才发觉那瞳色是靓蓝的。

既似山间猛虎,又像南洋琥珀,幽幽地散发着与中原血脉迥然不同的光芒。

“昨日我与诸将游猎,独贤侄称病不来,却是可惜。”

徐知温抬眼看徐广,徐广的神情冷淡极了,颇有点儿“横眉冷对”的意思。

“连日大雪,霸益关外好风光啊。”

陆梁鸿摸索着袖中一只雕成收翅鹰枭的缠丝玛瑙,浅笑着向徐知温说起郊外冬景,

“行至红水时,更是教我不禁想起,昔年成祖爷靖难时,李景隆兵败,先祖与刘仲璟夜渡卢沟河,冰裂马陷,冒雪行三十里,迎战成祖以救建文帝的故事。”

徐知温笑道,

“是啊,成祖殿下百世之后,果真逃不过一个‘篡’字。”

本是开国血腥往事,此刻被二人轻松道来,竟平白生出一丝戏谑意味。

座下家伎素手一勾,偏在这时转了调子,唱起了曲中的一折《蔓菁菜:

——“他怎敢面欺着当今驾?

他当日为寻春色到儿家,便待强风情下榻。

俺只道他是个诗措大、酒游花,

却原来也会治国平天下……”

徐广冷然开口道,

“‘往事不可追’,当今天子坐拥纮天下,包举宇内,盂覆万国,太平之业既成,想来,连这个‘篡’字的点捺起势都不会有罢。”

陆梁鸿叹了一声,

“往事烟云,怵心刿目。”

徐知温瞧着父亲的冷然模样,不觉笑意更甚,

“将军何必怵心?”

他凤眼一眯,语气逼仄又促狭,

“陆氏随大盛峰势而起,与国共荣已近百年。”

“听闻昔年先帝初登基时,还亲书了一扇摺子围屏,题的是王籍的《入若耶溪句,中秋宫宴时当着众臣的面颁赏下来,还让将军搁在书房里。”

陆梁鸿微笑,

“哦?我总以为这首诗没甚稀奇,不知贤侄该当何解?”

徐知温笑了一笑,随口便吟道,

“‘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这是在说待到将军天官冢宰、紫微列首之时,这朝堂的天啊,才算是补圆了。”

徐广勃然色变,刚要出声训斥,就听陆梁鸿复笑道,

“罢了,罢了,听说陛下如今甚是不喜天象之说,连水旱灾害这等关乎民生的大事都能轻轻掲过,何况甚么‘紫微斗数’呢?还不如当年姚道衍奉给成祖爷的一顶白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