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周海楼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如此靠近自己的母亲。
周靖没有因为云婉逝去因此封存她的所有照片。云家关于云婉的照片也有不少,周海楼小的时候每次哭闹着想看妈妈都会有人取出照片来哄他。
周海楼对自己母亲少女时的模样,以及新婚时的样子是熟悉的。
但是透过墓碑上的黑白遗照,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自己妈妈岁月逝去的模样。
还是一样的美丽,是阴阳两隔也阻绝不了的温柔。
岁月固然让云婉的眼角蜿蜒出细细的纹路,曾经被洗练过的记忆却也让她平添几分与世隔绝的天真。
肃立墓碑上黑白照片里印着的女人头像,像是少女,像是少妇,也像是一个母亲。
按照迁坟的规矩第一铲土应该是逝者的儿子亲手铲下去。
然而周海楼双手握着铲子,怔怔地看着墓碑上笑容灿烂的女人竟然手掌发颤到几乎握不紧铲子柄。
他从小到大,始终是想有个妈妈的。
一直以来他也知道自己有个素未谋面的妹妹。
然而当云飞镜的真实身份水落石出周海楼想起她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心中第一时间升起的不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反而是惶恐不能自胜的惊慌。
那时候,周海楼的第一个念头是:假如云飞镜不是我的妹妹就好了。
当初会蹦出那个卑劣的想法一部分是因为不能直视自己的作为一部分是把云飞镜经历的一切和自己的亲生妹妹画上等号让他难以接受一部分也是出于对宋娇娇的习惯性回护。
然而此时此刻站到云婉的墓前,那个曾经隐藏于周海楼潜意识里的想法,也是当时让他想要逃避,自暴自弃地不想承认的深深念头,才在如今破出水面,骤然浮现。
周海楼想:我竟没能保护她,我竟然做了那把加害的刀。
我今生已经再无颜面对我的母亲和妹妹。
尽管刚刚已经在云婉的墓前拜了三拜,然而此时此刻,周海楼仍然忍不住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那把铲子实在是落不下去。
对着云婉的墓碑,周海楼深深地低下了头。
“让开一点。”周海楼听见身后的云飞镜平平地对自己说话,“铲子给我,我来。”
这个做法其实于礼不合,但一听云飞镜这么说,周海楼立刻递出了手里的铲子,温顺地像是没有主意。
他默默无声地朝一边让开,把位置让给云飞镜,由她在云婉墓前一样拜了三拜。
“当初是我亲手把妈妈下葬。”云飞镜低声说,“这一次,也该让我亲自带她出来妈妈,我找到你的家了,叶落归根,我们一起回家。”
“”
周海楼的眼角不知何时已经红了一片。他直直地看着云飞镜,目光再也无法承受住复杂的分量,难以自抑地抖了一下。
他缓缓地、缓缓地别过脸去,背影几乎蜷缩成一个小团。
当云飞镜从墓坑中捧出那方骨灰盒时,周海楼颤巍巍地向着它伸出手,声音沙哑地说:“我让我来接吧妹妹?”
云飞镜没有反驳他的提议,也没有打断他的称呼。她只是严肃地,郑重地,把那方暗色的木盒递到周海楼手里。
那一刻,周海楼感觉到自己手上满载着托付、信任和亲情的重量。
却只有一个瞬间。
下一刻,云飞镜哗啦撑起一把偌大的黑伞,给云婉的骨灰遮阳。而云笙则上前一步,把匣子郑重其事地捧在手里。
周海楼手心猛地一轻,才意识到,刚刚仿佛兄妹连心的一幕,确实只是他的错觉。
他已经失去那个资格了。
这一次,云婉的安眠之处终于迁到了云家的墓园。
她的墓碑上再也不是那个唤为“云白”的假名。她的女儿回到了她的家,而她自己也回归了她的身份,找回了她的名字。
云婉的墓志铭很简单,描着金漆的碑文上只篆刻了一句话。
云飞镜定睛望去,只见方正墓碑上的内容,果然和之前云笙向她征询的那样。
她是一位被深爱的女儿、妹妹和母亲。
即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在云婉重新下葬的一刻,云飞镜依旧抑制不住,泪水无声无息地爬满了整张面孔。
她努力地擦干了自己的脸,露给云婉的墓碑一个她能露出的,最美的笑容,眼泪却簌簌地往下滑。
云飞镜轻声说:“妈妈,以后你不会再寂寞了。”
说完这句话后,她终于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庞,一时之间泣不成声。
这一次扫墓结束后,云飞镜借口身体不适,早早就回了车里,云外婆也是一样。
和云飞镜一样,云外婆刚刚也差点哭成个泪人。
如今祖孙两人把手搭在一起,枯瘦苍老的手压着另一只纤细白皙的手,相同的血脉共同冲刷过她们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