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二月廿三,太原府,涂水县,乌金山镇。
郊外,官道。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穹苍作洪炉,熔万物为白银。
雪将住,风未定,一辆马车倒在路边,十数村民围在车前。
原本赶车的车夫已倒在雪中,冻的青紫的脸上双目如死鱼般无力的瞪着,七寸长的刀伤自脖颈延伸至前胸,殷红的鲜血便从伤口汩汩的流出,将原本洁白的积雪染的通红。
原本蒙在油毡布下的冬储六月柿,此刻也早已滚落满地,又被围观的村民踩踏破碎,混杂进满地的白雪、鲜血和污泥中。
李老四眨眨两只老鼠眼,捅了捅站在旁边的婆姨翠花:“你看嗳六月柿多来红了。”
翠花扭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红不红又不是咱家的。”
李老四看了看周围的人,叉手道:“我怎呢越看越觉得嗳就是咱家的了?”
翠花咽了口唾沫,两眼直勾勾的盯着满地的六月柿:“嗳你的意思是……”
李老四撩起棉袍的下襟,打个结,便成了一个不小的口袋:“来哇。”
翠花还没来得及应答,李老四就已经蹲到了板车的前面,认真的挑拣着还未破损的六月柿。四个同村的年轻后生,正抱着两篓子六月柿,快步的走离现场。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地上的脚印也越来越多。
原本靠着衣兜、褡裢的背篓捡拾六月柿的人,此刻都已经换上了大号的竹筐和厚实的箱子。
更有甚者已经找来了拉货用的推车,推车上摞满了大大小小的竹筐和竹篓。显然已经准备着捡个大便宜。
彤红的六月柿已被人瓜分殆尽,车夫的尸体也已经完全变得冷硬。
冷硬的尸体依旧直直的对着哄闹的人群,不知是谁在他的脸上盖上了半口麻袋,遮住了他僵硬、嚇人的面孔。
他已绝没有能力去阻止这些疯狂的人,也绝没有人肯替他出头,守卫他这仅剩的“遗产”。
人来了又走,脚印、车痕、蹄印、血泊相互错杂,层层的叠在一起,形成一副腌臜又混乱的构图。
地上流淌着的究竟是车夫的鲜血还是六月柿的汁水?这一场喧嚣和疯狂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
胡大海牵着一匹黑鬃红马,冷冷的站在人群外,一个彤红的六月柿,正握在他粗壮皲裂的手中。
那本是李老四混乱中塞到他手中的,现在李老四和他婆姨早已不见,只剩下那个硕大的六月柿,依旧握在胡大海的手中。
胡大海抬手啃了一口手中冰冷的六月柿,一阵酸苦便在口腔中迸溅开来,伴随着彻骨的冰凉,不住的冲撞后槽牙上的龋洞,刺激着本就敏感的神经。
胡大海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抬手丢掉手中的六月柿,啐了一口道:
“牲口!”
二
太阳越爬越高,雪却越下越大,胡大海身上脸上,都已经已经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红马在官道上缓缓前行,如刀的冷风刮过胡大海的面颊,在他脸上刻下几道或深或浅的皱纹。厚厚的毡帽裹的住头颈,却裹不住眉眼和口鼻。
胡大海抬手揉掉粘在眼皮和睫毛上的雪粒,风雪已经大的快要无法行路,原本暖和的棉袍毡帽也早已被雪水浸湿,天色虽还尚早,但大雪若是再下下去,恐怕也难在天黑前赶回家中。
乌金山在涂水乃至整个山西行省都是极有名的,延绵的大山哺育了一代代的村民,胡大海家便在山脚下的大峪口村。
大峪口村背靠高山,又有两条大路穿过,更何况山西本就盛产煤炭,仗着这几样得天独厚的资源,村民日子过的也都算得上滋润。
胡大海家的日子自然也算得上不错,虽然结婚多年都未能有子嗣,但他婆姨耿氏婉秋却也绝算得上贤良淑德,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相互扶持,经营着那个不大但温馨的家。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胡大海却突然间变了个人似的,开始一次次的往返在家、涂水县衙和太原府衙之间。
他已不记得这是他第几次走这条路,也记不清是第几次路过炳叔这间破旧的酒馆。
炳叔正蹲在房檐下吃饭,抬眼便望见了骑在马上的胡大海:
“大海回来了?”
胡大海勒马:“回来了。”
炳叔叹了口气,道:“这回怎呢说了?”
胡大海纵身下马,钻进房檐下,拍拍身上的积雪,啐了一口道:“没毬用,妈了个婢的跑了多少回了,还是嗳毬事。”
炳叔一边咀嚼着嘴里的苤蓝丝儿,一边站起身,缓缓的走向屋内的灶台:“我早就说了你多少回了,你就是再拧,能拧得过人家那大粗腿了?”
胡大海忽的一凛,大声咒骂道:“实在不行老子就去京城告御状,他牛海生就是再拧,还能牛婢得过皇帝老爷了?还能牛婢过本朝律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