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刚才是真的回了伍壹一声“伍公子”,算是没给面子,再加上李和的事,还不知道这些人心里会怎么想他。
说起来,平日里依照他与人为善的准则,当然不会对伍壹那么冷淡,不过他那反应几乎就是下意识的,及至清醒过来,也意识到自己实在看不上对方昨日对他爱答不理、今日就一脸热忱的姿态。此外,那声“伍公子”也算是本能地回应了习珍自己与伍壹不熟。
不过此时事情既然已经发生,管佐担忧了一下就调整好心态,准备应付好眼前。
毕竟,罗家、习珍也不是吃素的,只要他好好表现,凭借罗、习两家的庇护也值得伍家这样的势力投鼠忌器了。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他没必要杞人忧天。
转念一想,他估计伍壹是从伍喜或者那个仆人口中知道了李并要收自己为义子的事,为了向李并讨要墨宝,才刻意喊上“管兄”变向向李并套近乎。伍遵的友善很有可能也跟这件事有关。
也不知道伍壹这次过来是不是真的准备帮柳月阁讨要李并的笔墨……
想来伍壹会为了柳月阁这种相对档次不高的秦楼楚馆出面的可能性极低,与甄萌客套,改日换个方式哄人开心才是最有可能的……
想着伍壹这人表里不一,本来就不想多接触,以后估计也不会有机会多接触到,管佐愈发觉得刚刚那个小错误,犯了也就犯了。
“逆子!真当此处是自家了?谁来了都要小燕备碗筷?”田辅朝缩着脖子凑过来的田陵一瞪眼,又吸着气、斜了眼想说什么的罗铁,朝管佐说道:“仲匡,你先引诸位进去吧。叔父在此处站些时间。”
见得田辅向习珍投过去一个安心的眼神,管佐望向习珍,见习珍点头,便举着油灯,陪着习珍、习宏、卜金进了院子。
院门内侧,乐燕迎了上来,小声道:“仲匡兄,他们要不要进来啊?案几不够,席位也要拼……”
管佐想了想,“可能跟李伯谈完事情就走了,先不管他们。”见小姑娘点点头,又朝着门外望了一眼,神色略带忧虑,管佐循着视线望过去一眼,看到罗铁,回头笑了笑,“没事的。别担心。进去坐吧。”
“姜汤还没好。”乐燕摇摇头,朝着灶台跑过去。
“我去把门关了。”管佐说了一声,走向东厢,确认完布帘紧扣窗户,出门的时候,习珍站到门口,望望院门外低声笑道:“先前还想着往后许能叫伍子方帮衬你一番……你这声‘公子’可是要断了我的念想?”
管佐一愣,想着先前习宏受邀与会的事,迈出门槛关上门,望着习宏、卜金的背影消失在身侧正堂门棂看得见的区域,迟疑道:“老师,习公此次可是要受命主管南市之事?”
习珍脸色微讶,随后敛容沉默了一下。
视野中,那文瑛、文昙二位姑娘从正堂拿了收拾的碗筷去了灶台,过程中那文瑛姑娘目光望过来好几眼,又望望院门外,顾盼间抿唇几次,流露出几分似恼怒又似期盼的复杂情绪来,随后像是察觉到了自己的目光,躲闪着垂头快步走向了灶台。
管佐有些疑惑地眨眨眼。
与此同时,院门外响起李并略微不耐烦的声音,“元思啊,不是为兄不帮你,这两日为兄要见刘荆州,绝不容有半点闪失。我是能写字给你,宣扬出去,出了事,谁负责……你莫要多言!此事择日再谈!这些买卖也无需再议……你与其他同僚去谈吧。端木堂近几日无暇他顾。老三,你代我送一下元思。你也先回店里,以免碑刻之事生了纰漏……”
属于李和的浑厚声音紧接着响起:“呵呵,如何?我就说谈不成吧。既然如此,元思兄还是随我进去坐坐吧。”
“老三!你作甚?!”
“管公子过几日兴许便是我的掌柜了,怎么,李兄还不许我进去结交一番?难得元思兄也来了,叫管公子结识结识,于他往后亦大有裨益啊。”
“……改日吧。今日我等尚有要事要谈。来日李某设宴,将那小子好好引荐给诸位。元思、承业,你二人多加宽宥。老三,碑刻之事事关重大,不可怠惰,你先……”
那边李并在回绝,东厢门口,当李和笑着说“如何?我就说谈不成……”时,习珍点点头,笑着也在轻声说:“我便直言,有你拿出来的那些……”火光轻曳,那温雅的面容有些自嘲地舒展开,眼眸边角光泽熠熠,“你我师徒名分此生定然是改不了了,往后便是你想逃也逃不开。与我,与公达切莫生分。商贾事我二人恐力有不及,旁的事,尚有几分余力。只要在理,只管借力,莫要嫌弃。”
门外李和正说到“于他往后亦大有裨益啊……”,习珍顿了顿,眼眸微微眯起,“其实以你如今之能,除却造反作乱之事,意欲何为我皆不会拦你。免得你……沦为俗人。然则该说还得说。不速之客,敬之终吉,此言重在一个‘客’字。你既是主,便莫要畏首畏尾。出了事,自有我与公达在……你便是无心当掌柜,亦当着诸位的面直说无妨,不必怕两家大宗生气。”
声音低沉而坚定,管佐想着“敬之终吉”引用的好像是《周易水天需卦的内容,感觉习珍把他当成了异军突起的天才,暗自哭笑不得。
不过这番话比刚才邀请自己去习府更加直白,也更有质感,叫他颇为振奋。
尤其是那句“除却造反作乱之事”,表明在习珍身边,他可以操作的空间非常之大。
就是最后一句,暗示得有些拙劣了。
管佐有心感谢几句,就听院门外在李并催促之后,李和说道:“就坐片刻就走,耽误不了……管公子,你可乐意李某与元思兄进去坐呀?!”
听得李和呼唤,管佐朝习珍无奈一笑,习珍拍了拍他的肩膀,凝望着他,笑容微讪,“去吧。此事上可还有妙计?不妨再叫我见识见识。”
管佐笑了笑,没回答,走向院门时乐燕又迎了上来,他稳了下灯火说道:“你不用管,我来安排。”迈出院门朝投来担忧神色的田辅微微一笑,又走了两步,“自然欢迎!承蒙不弃,寒舍简陋,若是怠慢了……”
“那便多谢盛情了!”李和正和李并推搡着,及至管佐开口,随即摆脱李并的双手,拍着紧裹魁梧身躯的黑色短衣走过来,“不知可否准许子坚进门啊?”
甲一户那边的街头有火把从拐角出现,两个头戴斗笠的人持着火把走出来,片刻后又折返了回去。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其中一人举止有些古怪,像是在躲避这边的视线,俨然是躲闪着快步跑回去的姿势。
管佐想着,见得身侧李并脸色微沉,笑道:“李叔说笑,我与罗公子并无仇怨,他来便是客,怎会不……”
“那便好。”
刚才介绍管佐时,李并让管佐喊李和“叔父”,然而没有拒绝这个称谓的李和再次打断了管佐的话,这时正了正头顶的黑色尖顶帽,当先走向院门,“小,扶子坚进去……元思兄,请!”
伍遵朝两名车夫叮嘱一番,随后感谢了一句管佐,与伍善、伍壹也走向院门。
管佐斜着身子陪同李和等人进门,便听见后方响起伍壹的笑问声:“学生有一事想请教习师。此次学生侥幸通过秋试,不知可有机会入仕?今年襄阳周边县城斗食佐吏的职务尚有空缺吧?”
管佐望了眼过去,进了门还讨论这些,这是真没情商还是故意挑衅呢?
等在正堂门口的习珍笑道:“空缺、机会只要过了秋试的年年皆有。大体是择优而选。子方既是侥幸,成绩必是不佳,不如少安。”
习珍说得客观平淡,见得伍壹一时语塞,管佐心中莞尔,便见李丘朝他歉意地望了几眼,像是忍不住,朝李和又说道:“叔父,仲匡家中席位不够,店内又尚有事,我等不若先回去吧?别耽误诸公谈事了。”
李丘说话时朝灶台边的三名女子望了几眼,李和也望过去几眼,说道:“既然如此,李某不劳烦管公子再筹备案席了。李某不善作伪,便直说……”
“说什么说!李老三,你若是来刁难仲匡……”坠在后面的李并冲上来几步,被田辅拦了下来,两人暗自争论几声,片刻后李并气呼呼地当先走向正堂,在田辅询问“作甚?”后大声道:“去溷!”
溷是带猪圈的厕所,汉时厕所普遍与猪圈相连,便有这样的说法。不过这是比较官方的解释,或者说,官话是这么解释的。事实上溷也有粪便的意思,“去溷”在荆襄方言中就是这一种字面意思,算是粗鄙的俗语,相对正式的则叫“入溷”。
见李并快步朝着正堂后门走,李和讪笑几下,跟着管佐走进正堂,朝迎上来的李条习宏等人行了一礼,扭头说道:“管公子,此前听闻李某不日将辅佐你,李某说心里话,知晓你的年龄,我便不愿依令行事。知晓你做的那些荒唐事,更不愿往。不过李某一介仓头,只能听令行事。只是执念甚深,此次恰逢元思兄执意找李兄,便想来劝你放弃掌柜之位。”
管佐觉得自己的笑容应该很不自然了。
“去我席位上坐吧。坐下说。”田辅沉着脸挥了挥手,李和摆摆手,望了眼罗铁,“路遇阿丘他们,便也知晓先前你与子坚起了间隙。他是小宗的奴仆,难得大宗起用他,不少同僚看着他长大,都等着他青云直上,等着帮衬他。管公子你又是罗、习二家相中的掌柜,二位大宗亲自定下,自然也少不了同僚相助。李某愚见,此事若不稳妥处理,不止你二人的前途,二家之中亦有事端。故而,此事当速速了断,越快越好。”
管佐微微点头赞同。
“此次你能当掌柜,其中内情我亦只知晓一二,听闻子坚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有失礼之处,你多宽宥。不过他既然有心比试,抛开赌注,公子以为,此事可行吗?”
管佐一愣。
“你大可放心,诸公也请宽心。”李和朝众人拱了拱手,“今日这番比试,绝不会带任何不公不正的赌注,便是二人针对造纸作坊做个筹谋。李某方才所言不假,李某是想劝管公子放弃掌柜之位,可劝服了管公子,还有三叔公与大宗呐,此事不可急于一时……不如先看看管公子的本事,倘异日无法更改此事,亦能因今日清楚了公子对商铺的想法,好好依令行事,尽心尽力。”
李和望向李丘,“此事我家侄儿与小九亦可参与。正好借此机会,叫大宗看看我罗氏儿郎的韬略。”
“啊……”田陵惊呼出声,脸色微微窘迫,李丘也神色微怔。
李和朝李丘温和地笑了笑,“不必多想,就当一次磨炼。若有不足之处,他日悉心学习便是。”
他又望向管佐:“管公子,有此比试,你与子坚便能清楚彼此的韬略,李某作为手下,老田作为同僚,元思兄作为同道中人,令师与两家大宗,皆能知晓你的本事。可谓一石多鸟。你也不必看轻自己,便是露了瑕疵不足,你是二位大宗定下的人,二位大宗必定会倾力栽培你,不会随意更改。李某以为,此事对你有益无害,你看……”
管佐思索了一下,只感觉到李和说的这些话都比较客观,俨然是在当和事老,并没有找茬的意图。
不过见得田辅神色愈发凝重,甚至板着脸显得刻薄起来,他便意识到李和这人应该是那种绵里藏针的类型了,想来自己要是在比试中表现的不好,李和肯定会得理不饶人,到时一样会丢掌柜的位置,甚至名声也会进一步受到打击。
见习珍目光鼓励,管佐扫了眼众人,此时意识到近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令得他鼻头微微发汗,双腮发热,他摸了摸鼻头,望向跟在李和身后的罗铁,有些腼腆地笑道,“难得遇到这种好事,佐自不想错过。就是不知罗公子愿不愿意……”
那神色叫人看了觉得极其不自信,罗铁则神色严肃地拱手,语调铿锵:“管公子,请赐教!”
两相对比,气势高下立判。
李和、伍壹脸上顿时都洋溢起热情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