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正堂内。
此时南面客席有三张案几上的菜肴正被人收拾到另铺的席子上,空出来的案几则各自摆放上一套这次李并送过来的笔墨砚竹册,由罗铁、李丘、田陵依次从东到西分别占了一张。
不久后,罗彩、昙儿、卜金也依次跪坐到三人身边,帮着在旁磨墨,期间原本田辅有心给田陵磨墨,却是卜金好说歹说才把田辅劝着去招待李和伍遵等人。
管佐也被催着吃饭,便跪坐到了主座席子上。
主座这张案几的规格比客席相对宽大,所以摆放的菜肴只要推到一旁就好,管佐跪坐在位置上,协助李条乐燕整理好案几、放好与罗铁三人一样普通规格的笔墨砚竹册后,便扫了一圈正堂内。
此时田辅、习珍带着李和与伍家三人正在正堂西北角简单地参拜管家诸多长辈的牌位,李和等人倒也不见得有多真心,礼数好歹是尽到了。
大概是见李条帮着张罗完后待在一旁独自拘谨,显得无所事事,习宏招呼了李条坐到李条的席位上一起喝酒。
至于南面客席,看得出来,左手边邻桌的罗铁自从说了要比试之后便表情严肃,垂目沉思,明显是在准备比试的内容。
估计是真的很想知道自己的身份与楷书拼音有没有关系,这文瑛姑娘已经来来回回在自己与习珍身上望了好几次了。
李丘、田陵则或多或少显得不自在,田陵抓耳挠腮有些一筹莫展,李丘注意到自己的眼神,便投过来一个歉意的眼神,管佐也回以笑容,随后便看到田陵身边的卜金投过来一个复杂的目光,表情落寞酸楚,及至侧目过去,卜金又别过头望向了习珍等人。
看这反应,好像是在失落没能参与这次比试……管佐想着,又打量了一下房间,虽说乐燕出去舀水,李和在后院厕所还没回来,加上周遭的摆设,整个房间仍旧显得拥挤了一些。
记忆中,也就以往管佐参加聚会或者五业曹的活动,才会遇到这种相对正规的摆开席位的场面,而且这种场面管佐往往坐在比较偏僻不显眼的位置,如同今天这样坐在主座宴客,还是首次。
何况招待的客人不乏长辈,更有习珍这样的世家子弟心甘情愿坐在这里,此次宴会的东西又都是这些做客的人带过来的,还有厨娘参与,再对比管家的出身,这事便是两世为人,都算得上稀奇,此时大概只有他才会带来这种凤毛麟角的场面了。
管佐有些虚荣,但想着席间还有很多人对他心不服口也不服,也有一部分人对他没什么信心,便觉得还需要努力,至少争取让所有人口上称服。
“仲匡兄,你先吃几口填填肚子。”乐燕在房间东北角的小木桶里舀了水给罗铁三人的水碗里添了水,过来跪坐一旁,给石砚倒水磨墨。
小姑娘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担心与罗铁的矛盾,小脸微绷显得心事重重,这种场合显然也不是问话宽解的时候,管佐便没多问,加上菜肴丰盛,他也是真的饿了,依言拿起碗筷开始用餐。
与此同时,大概是看准备得差不多了,田辅、习珍招呼着伍家三人前往北面席位,李和则站到场地中央的多枝灯西侧,沉吟道:“此次清议作坊之事,无甚规矩,无甚限制,尚且要二位大宗与诸多前辈过目,你四人所书之言当高谈清论,尽心而为。”
“而今作坊暂时囊括造纸、雕刻两个部分,用的是原先樊氏造纸坊与端木堂制定的规矩与人手,暂由樊管事与李某分别监管手下人。那些规矩不外乎是想叫工人勤快、规矩,此次跟着樊管事过来的都是可靠之人,李某身边的工人也雇了有段时日,都靠得住,且私以为规矩不宜更变太快,尚需见人见事,过段时日再定细则,此刻便不多说了。”
这其实就是两套班底了……管佐想着,就见罗铁、李丘、田陵纷纷落笔,似乎是在记录要点。
与此同时,田辅把之前坐过的席子与李并坐的席子拼在一起,招待着伍家三人一同坐下,习珍则走过来站到身后右侧,俨然一副要看自己发挥的微表情。
管佐笑了笑,低头夹了筷鱼肉,就着鱼肉快速吃饭。
这些菜中就这蒸鱼最合他的口味。蒸鱼用的应该就是鲂鱼,虽然不是前世吃惯了的咸水鱼,这时又有些凉了,上面浇了特制的花椒豆豉,兼具酸麻咸鲜,依旧口感不错。而且看这做法,好像与鹿鸣楼价格百钱左右的招牌菜豆豉华容鲂相似,又类似后世的油泼鱼,就是这油有股菜腥味,以后世的口味来评判,挺影响口感的。
“纸坊用料来源尚未定夺,李某尚不知原料具体为何,只听樊管事说以草梗、布料为主料,藤蔓、树皮亦可用来造质地不同的纸。”
李和的话语声中,田辅与还在动笔的李丘不约而同地望了眼过来,管佐左右望望,意识到二人应该是想起了他之前以货物换材料的事,眼角余光瞥到伍壹面朝这边显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表情,猜测着对方估计是觉得罗铁三人都在动笔摘录要点,就自己破罐破摔没有动,因此有了这种表情。
他正心中不屑伍壹的小人姿态,就见罗铁望了眼他,放下毛笔,片刻后,李丘与田陵也相继放下了毛笔。
那边李和看见罗铁三人的举动,倒是不动声色地继续道:“诸位不妨据此谋划一番用料来源,再设想往后一段时日造纸是重在精,还是重在广。精便是只做几种纸,广则是什么纸都做,且用更多的钱帛去创作新纸……二者有何区别,诸位当清楚,李某不再赘述。”
“纸的买家暂定为端木堂与罗氏其余字画笔墨店,罗、习二家应当会预定几车,其余友商朋党想必会要上一些。与印刷相配需留存的又不在少数……”
李和说着,从后院走进来的李并肃声打断道:“印刷一事这几个后生小辈怎有资格谈及?我等尚且不能插手。此事何时二位大宗开口再献计献策,而今莫要议论分毫。你回去叫那些工人都闭上嘴,免得言多有失,又丢饭碗又丢……”
郑重的话语中,李并把油灯放在北面案席最靠边的案几上,已经与李和擦肩而过,绕到田陵身后,折向房间东南角,中途扫了眼罗铁那桌,又望向伍家三人,声音低沉悠悠:“又丢仁义这等做人之本。消息终是你我传出去的,等若受我等牵连,届时你我悔之晚矣……小燕姑娘,放在此处的铜洗呢?这桶水老夫用了?”
铜洗就是铜制洗脸盆,之前就放在正堂东南角的矮木架上用来洗手,一旁还备了个小水桶以便换水用。那脸盆刚才罗彩端出去洗手后没端进来,这时罗彩便有些窘迫地说了声:“我去拿。”提着裙摆忙不迭地起身,朝着前门迈小碎步。
李并说完,便提着水桶朝前门走,李和与伍家三人望着他,表情都有些凝滞,这边乐燕说着:“姜汤应当好了。”随同跟着起身的昙儿也快步走向前门。
管佐回味着李并的话,扫了眼伍遵,表情严肃了一些,目光望向李和时,便见李和干笑道:“我本就有意避开印刷一事,便是略提一番,再令他们排除此事要用的纸,想想还有哪处能用到纸,在买家、市侩、友商,亦或诸多文会赛典做些筹谋……”
李并置若罔闻,头也没回地迈出前门,李和抿着嘴回过头,笑容微讪,“再说李某这边。端木堂的铭文雕刻买卖大体来自南市中的店铺与一些士子,金曹、市楼那些官署有时也会有买卖上门。那等地方若有人来,其余的买卖都要拖上一拖。似这几日接了五业曹的事,其余的都要延后,亦或推辞掉。接下来再有新的买卖,除非能拖上几日,不然一样不能再接了。”
李和望向田辅、伍遵,“雕刻的石料、木料、竹料与就义堂一样,都是在伍家的石料店、木料店拿的,只挑上一些放在仓库储备。遇到客家另有要求时,再去原料店要。伍家两家店的掌柜豪情,多将好货留给我等,价钱公道,多年合作可谓少有差池……呵呵,那两家店的掌柜皆由元思兄监管,平日我等无由头再讨价,今日你等四人若能为作坊讨个便宜,自是再好不过。”
李和一说,管佐趁着扒拉米饭的功夫望了眼伍遵,目光隐晦难明。
伍遵哈哈大笑几声,“叔孝兄着实狠心啊,已是最便宜的价格了,莫非是想伍某亏本卖你不成?”
李和显然就是随口说说,这时一笑而过,又思索片刻,说道:“作坊境况大体便是如此。李某以为,诸位便依据方才所言来思虑如何?此番比试题目便是要你当掌柜会如何运作这个造纸作坊。而今作坊初定,一切未立,李某说得越多,反若绑住了诸位的手脚,不如凭这些微末消息,诸位好好思虑,尽力而为。”
李丘表情讪然地举手挥了一下,过程中神色愧疚地又看了管佐几眼,“三叔,人各有所长,或善细处,或善大略,只这等粗泛之言,可是叫熟悉商事的小九与我得了利。二哥与仲匡不熟商贾事,便是资质有余,恐难以施展。我以为不妥。可否详说?自价格到人手几何,皆说个清楚,也可……”
“就如此吧。”
李丘一番话谁都看得出来有为管佐争取一些公平待遇的意图,却被拿着块方巾进来的李并打断。刚刚水声就在正堂前门不远处响起,李并显然就在前门外听着,知道李和、李丘说了什么。
“你等都年方二十左右,谁也没指望能一语惊人。说的难听些,便是看你等答得寻常,还是答得叫人耻笑。说的越细,作答露出来的纰漏疏忽越多,便莫要自找麻烦了。国盛、叔孝,你二人也莫要指点,我等静等他四人写完便好。”
李并一边说一边拿着方巾不断擦着手,走到主座左侧时朝管佐沉声道:“你既然觉得此番比试是好事,便好好作答。以往秋试此类考题不少解吧?切记字不可太过难看。本事不行,也要叫诸位前辈看到你的诚意。此次消息是少了些,答论却不可少写,亦不可胡写。要量力而行,又要尽力而为。”
李并说到这里,表情意兴阑珊,随后又扫向罗铁、李丘、田陵:“你等也要听进去……起笔吧。”
见李并言行之间对管佐失了信心,颇有破罐破摔的意思,伍壹笑容微嘲,与离坐的田辅、伍遵等人汇合李和,走向南面客席。习宏则领着愈发拘谨的李条也走到了管佐身后。
罗彩端着脸盆进来放回东北角的木架上,帮着昙儿把十几只碗摆到各个案几上时,左右望望,见无人留意自己,趁着去主座放碗,暗自凑近习珍,在习珍望过来后急忙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她本想着习珍应该会透露结果,却没想到习珍只回了个淡笑,再无多余的表情,片刻后还低头看向放下碗筷的管佐,再不理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