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那一片因为学习氛围浓郁,受到孟母三迁的典故影响,地皮价格也可谓寸土寸金,不走关系是没法在那一片立足的,管佐想着四方楼的种种标签,目光低垂若有所思,嘴角则因为太白楼真正意义上的现世微微一弯。
田辅走回房间中央,搬了几个木笥翻找着什么,“昨日要小燕过去帮忙,你没向小燕说,我此前与小燕已说了此事。小燕如今已经知晓,也已征询过乐家大郎的意见,应允下来,明日便过去。你昨日不是说会同去吗?太白楼陈掌柜送这些赠礼过来,亦是有心见见你这位新晋掌柜。”
管佐举着油灯照过去,就见田辅几次打开的笥笲中放着不少精致的东西,从方扇、拂尘,到布帛、釭灯、熏炉不等,看起来都价值不菲,不由咽了口唾沫。
田辅从一个竹笥中抽出一枚一尺竹简,起始的“太白楼一”四个字被扣去半边,余下则是“太白楼陈道拜问起居”。这几个字都是用楷书写的,像模像样的,至少比他写的好。
这种竹简扣去边角做记号的形式在汉代比较常见,与虎符相似,一边自留一边送人,也有合并一处作为凭证的意思。管佐记得这种手段多用于军队通过关隘时士兵所持的符劵上,退伍的士兵——尤其是老兵格外喜欢用这种形式传递消息、作为凭证。他想着,便也多看了几眼田辅递上竹简时有些老茧的右手,随后接过竹简。
“明日我若无急事,自是与你一同过去。不能去,则叫阿陵文瑛陪着你。你便给叔父几分薄面,届时拿着这竹简见一见陈掌柜。他实则也有事找你。此次造纸作坊开设,修葺亦或重造,亦或往后作坊工人的每日用食,定少不了庖厨准备饭食,陈掌柜便想与你商议商议,看能不能酒楼出庖厨,将这买卖谈妥了。”
田辅拍了拍管佐的肩膀,笑道:“今日这宴席饭菜,多半也是太白楼的厨娘做的,说是要叫你看到他们的诚意。二郎稍后不妨品鉴一番,再好好想想合作之事。”
田辅顿了顿,话锋一转:“我观李条兄似乎也有心叫小燕去造纸作坊当厨娘,你不妨与小燕也好好谈谈。不过,叔父以为,此事小燕还是不要插手了。她若拿了‘永正’招幌,往后有的忙,陈掌柜兴许与她也要谈买卖,困在作坊这等偏隅之地,稳是稳,前途不大。不如跟着陈掌柜学学,她还年轻,有你帮衬,未来兴许能做到鹿鸣楼那等地步。”
鹿鸣楼在南市酒楼中排在中等偏上,主打荆州中部的名菜,就在东亭街西北角那一片,距离闹市也近。掌柜的姓郭,是个三十余岁的美娇娘,但这些年来只听说鹿鸣楼慢慢做大,也没听说鹿鸣楼惹上麻烦、郭掌柜被人骚扰。
坊间流传郭掌柜背后有背景通天的男人,这种艳闻流传极多极广,管佐作为东亭街的一份子,便也听过几次。此时看田辅那略显暧昧的眼神,俨然有类比乐燕与郭掌柜的意思,管佐心想田辅明显是喝大孟浪了,躲闪了一下目光,“这事先不急,田叔可否说说作坊掌柜之事?叫我做掌柜……别说罗公子了,我其实也有疑虑,会不会……过于草率了些?”
田辅望向习珍,目光之中火光熠熠。
习珍依旧视而不见,微笑道:“不必轻贱自己。此事乃罗、习二家大宗与诸多宗亲合议,绝无草率之理。你也无需惶恐难当大任。此次我等实则会开设多家造纸、雕刻作坊,你掌管的仅是其中之一。眼下我等亦已收并了一家造纸的小作坊,用以辅佐你,往后会有工人负责纸浆熬制,你便操持作坊日常之事,领着管事、工人一同研磨新纸便可。”
管佐一愣。原以为两家大宗叫他当掌柜别有用心,这时候不把鸡蛋放在他一个篮子上,倒也符合那种大人物的做事风格,多多少少解除了他的一些顾虑。
不过才一天多,甚至两家商议过后至今可能不到一天,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就已经收并了一家造纸作坊,还买下了一个大作坊……
之前与习珍在房间里私谈,管佐也从习珍口中知道习珍之前其实只拜访了五个人,宋忠此时还不知道印刷术与拼音的事,这时感受着两家的雷厉风行,也能判断出罗氏、习氏明显是想快人一步,捞到更多的好处。
这表明两家不是刘表、蔡瑁等世家的附庸,而是自成一个体系,在某些领域应该也不需要看那些最顶尖的大族脸色行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罗、习两家与蔡氏这种荆州顶尖的世族在一个阶梯中。
但到底是在刘表麾下做事,却只通知了庞德公、司马徽以及刘备麾下三名从事中郎,还敢这么雷厉风行地针对舆论领域进行扩张……
管佐自觉隐隐抓到了什么,不由微微屏住呼吸。
习珍笑道:“纸坊掌柜暂且不用多有资历,谁都能当,我自不瞒你,族中亦有后生晚辈毛遂自荐,如子坚这般,或说垂拱无为,不亚于养虎为患。意见颇杂。罗世叔与族叔坚持令你当掌柜,亦是因为雕刻之事少不了你。”
“我等查过水曹簿籍律令,亦问过南市市长,那戊二十八户院侧河道能用于排污,除却周围人多眼杂,尚算良宅。造纸是否选在那里,待往后再议。今日诸多工人搬到那里开始熬制纸浆,也可以再搬。买下那里,盖因雕刻的买卖端木堂本就在做,索性就近以戊二十八户为雕刻商铺,亦作印刷作坊之用。”
习珍垂目沉默片刻,说道:“往后端木堂的工匠会在那里做活。公达会指点工匠雕刻《说文》阳文,你则按照拼音之法重新拆字排列,乃至指点匠人学习拼音,雕刻拼音……此事你亦有重任,有掌柜之职,则能便宜行事。”
这是用职位来压人,对于自己这个阶段来说,算是相对合理的安排,管佐想着,没有做出回应,习珍又道:“此次我习氏亦有心培养一批匠人。此事我已与你那位李伯谈过了。往后他会受雇我习氏,教授习氏门人巧匠之法,与端木堂匠人共谋雕刻之事。届时小金会从旁辅佐你,你兄亦可加入作坊。”
管佐张了张嘴,习珍说道:“此事小金知晓,已经同意了。你且安心,举贤不避亲,再者,有子坚之事,你在作坊之中有几个亲信亦是好事。实则作坊事务届时国盛兄亦会在旁照拂,绝不会容任何人惹是生非。你只管做事,不必多想。”
这些安排把管佐的亲朋好友拉拢到一起,恶意一点想,有点全方位控制的意思,不过总得来说利大于弊,管佐便也闭上嘴,心想卜金从实习账房一跃成为掌柜心腹,想来是会同意下来,只是卜金一向自认比管佐圆滑练达,徒然被强行成了管佐的心腹,不知道心里会是什么感受。
另一方面,印象中习家是书香门第,门下的客僮要么做农事,要么是游侠文人,与商贾事有关的人几乎没有,工匠更是得不到重视,此次侧重点的改变虽然比较细微,但管佐总觉得习氏在准备一些大事。
再加上之前对于罗、习两家背着刘表搞事情的猜测,工匠、舆论导向、刘备……这怎么看都像是要利用舆论支持刘备与曹操打仗的节奏啊。
他倒也只是怀疑,就是想到了,心跳不由快速。
而且,此时明确习家依附刘备,心里倒是有些紧张。
他如今依附习氏、罗氏做事已经不可避免,这就代表着即将真正进入到世家斗争的泥潭里,往后管扶、乐家、李家肯定也要受到牵连,这些人身在其中,甚至连选择权都没有,很有可能任人摆布……
虽说不投靠习氏、罗氏,再过两年,曹操南下,荆州战乱瘟疫爆发,这些人同样连选择权都没有,自己提前让大家都背靠世家,反而算是未雨绸缪,但这个层次的斗争毕竟不确定因素太多,还可能涉及到性命,他也怕自己没法保全大家,没法做到尽善尽美。
“明公叫我照拂,亦是罗氏那帮小子似子坚一般自诩不凡之人太多了。也难怪你李伯看不上罗氏年轻一辈收作义子,一心要选你。”先前田辅望着地面一直沉默不语,此时抬头看了看管佐,笑容愈发生硬地说道:“不过我平日有事,兴许顾不上,先前思量,准备叫犬子去你门下学习一番,算是两全其美。往后犬子便是二郎你的弟子,定会秉持弟子之礼。二郎可莫要推辞。”
管佐“啊?”了一声:“田兄会的比我还多,我怎么教得了。”
“小佐不必担心。”习珍笑道:“公达往后负责监督工匠雕刻《说文》,明日便会退出五业曹。过几日亦会带几人到你门下学习拼音。你若不嫌弃,他便帮你一同教授弟子。拼音之法需要普及,有他在,亦能事半功倍。庞德公尚且说过,拼音为地方之言,最好能开辟官话的注音之法。公达学了,往后方能与五业曹诸位大人一同研磨此事。此等一举多得之事,小佐切莫推辞。”
没想到那些大儒还有开辟官话拼音的想法,还真是有野心。不过,有习宏在,有些事情似乎也好做了……
管佐想着,田辅沉声道:“这事就这么定了。叔父再多嘴一句。二郎啊,你做掌柜是天时地利人和,但商贾事中意欲人和,便要见利。道理你理当清楚。教书与作坊如何舍取,你好好思虑。实在无法兼顾,也可当个账房不管事,一心教书,乃至不顾作坊之事全心教书,都是可以的。”
习珍也附和道:“对,商贾与经师,二者不可得兼,世人谁都会舍商贾取经师。你不妨细想一番,与亲朋好友也商议商议。”
管佐微微一笑,包括之前以三位从事中郎为延伸,暗示他官位是“要事”,看得出来,习珍打心眼里不赞成他从商,希望他入仕或者成为经师。想来在他坦白楷书、拼音的原作者之后,这个意愿更重了。
田辅又道:“话说回来,不管何去何从,那石槽内的原料,钱我等会另算给你。若要当掌柜,先前你与端木堂定下的契约届时与掌柜的契约一同商议。对了,掌柜的月钱暂定三千,若作坊在你操持之下顺当稳妥,月钱还能再涨五百钱或一千钱,分利也无不可。这是我等定下的月钱,二郎斟酌斟酌,若有志当掌柜,对月俸尚有异议,届时可以再议。”
三千钱是实习工资?!
管佐呼吸一滞。
这年月作坊工人包吃的情况下月俸最多不超过五百钱,不包吃顶多也就一千钱,能一上来就每月三千,这是真将他当成掌柜级别,乃至更重要的人物看待了。
印象中,此时两百石官才每月一千钱、谷九斛,依照这时襄阳的米价折合成钱也就近三千钱。虽然不知道罗氏、习氏给其他非奴仆形式的掌柜是不是都这个价,但这个月俸绝对不算少,甚至比绝大多数底层的个体户掌柜赚的都要多。而且,这还是底薪,往后如果做的好,还可能分利……
这年月分利拿提成的情况应该并不多见,可能只作用于一部分职位,也有可能就是“赏赐”的另外一种比较体面的说法。
如果加上分利,以及未来可能有的油水……
管佐咽了口唾沫,还要先推辞了那些原料的报酬,就听门外有车轮马蹄声靠近,片刻之后,有人在院门口喊道:“老田!李兄!出来迎客了,哈哈!”
那陌生男子的笑声颇为豪迈浑厚,随即还响起田陵迟疑着让乐燕昙儿添置碗筷的说话声。
田辅却表情一滞,快步走到南窗边,掀开窗帘看了一眼,随即将窗帘边角的细绳继续缠回窗边的木钉上,脸庞凝重而刻薄,“到底是跳出来了……”
管佐疑惑地眨了眨眼,田辅沉声道:“二郎,叔父长话短说,来人之中有小八三叔父李和李叔孝,掌管端木堂工匠。此次被明公安排到你麾下督管雕刻之事,与子坚一般,原就多有微词……”
“老三,你怎么过来……”屋外李并大概已经出了正堂,还没说完,院门口又有个陌生男子的声音笑道:“李兄,伍某可算找到你了!”
屋内田辅还在说:“我罗氏各个店铺摊位有条例,管事当值之时不可擅离,今夜由他值夜,他敢违令前来,定是心意难平,来寻你麻烦。这出声之人……亦当是他的依仗之一。”
“呃……元思啊……国盛,老三带着元思来了。”房门开了,李并一边说一边望进来一眼,脸色显得有些厌恶,还夹杂着一些疑惑。
田辅朝李并抬手压了压,仍低声道:“伍氏二房伍遵伍元思,亦是伍壹的叔父。此人既已来此,你当掌柜之事必定传出去了。不出三日,此事定会闹大,你再想当掌柜……许有变数。”
管佐捏了下油灯灯柱,感觉手中有汗。
习珍皱眉低声道:“国盛兄会否过虑了?我听说李和似也是罗世叔器重之人?莫非……另有隐情?”
话音刚落,李并朝着院门外厉声道:“小八,你等怎又回来了?还不扶子坚去休息!”
院门口那率先出声的男子又豪迈地笑道:“李兄莫要训斥我家侄儿。子坚心意难平,难得他如此好胜,驱赶作甚?晚辈比试,我等自当成全才是。你也不要管此事了。元思兄有意向你讨要笔墨,商议字画碑刻之事,缠了我许久,烦得我连事都做不了了。你自与他去谈,我留在此处,正好见识见识管公子的商贾之资。老田,还不出门相迎?不会喝醉了吧?”
那人说完之后,田辅捋须朝习珍挑了挑眉,露出个不出所料的表情,“我等如此身份,怎会轻易犯下忤逆明公、无视规矩这等错误……往好了说,而今都是为了罗氏好,各走各的路子罢了。”
田辅摇摇头,拍上管佐的肩膀捏了一下,“二郎勿忧,此事有变数,然则变数不大。至多便是今日输一次,名声差些。往后好好弥补便好。二位大宗定下的事,又岂是子坚赢一次便能反悔的。”随后当先出门,拉着李并朝院门口而去。
田辅那语气到得最后听来其实已经有些底气不足,习珍脸色郑重,迈步走向门外,“我在,勿忧。”又低声问道:“伍子方与你尚有来往吗?”
管佐举灯跟随,愣了愣:“伍子方?”
“便是……伍壹。”
管佐是第一次听说伍壹的字,跟着习珍迈出门,察觉到习珍说出伍壹时有所顾虑的口吻,还要解释自己已经释怀秋试未过的事,便听到有人声穿透院门口田辅等人的寒暄声:“管兄,昨日一别,未曾想今日又见面了吧?”
那声音颇为友好,正是伍壹的声音,管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头往院门口仔细瞧了几眼,见得伍壹站在人群后方,难得一脸谦和友善地从人群中挤出来问好,不由一愣,呐呐开口:“是伍公子啊……”
火光下,伍壹表情一凝。
不久之后,豆火与火把汇合,众人寒暄问好,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