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方才罗铁如此张狂,老夫几次示意你出言驳斥,为何一言不发?那日与老夫谈买卖时无话不说的气魄呢?怎么,令师在此,便只要斯文谦退了?”
送走罗铁三兄弟后,有些醉意的李并由田辅扶着进了院门,大着舌头絮叨起来。
此时前院东南角,灶台周围的昏暗处放了零星的新厨具、器皿,两只火炉煮着酒器,姜汤的气味弥漫开来。灶台的两个火眼燃烧着余烬,噼里啪啦作响,灶台上放着两盏油灯,火光照耀,站在左边火眼前的乐燕神色有些恍惚,动作熟稔地从多层甑中取出菜肴来。
昙儿、李条各自拿了两个酒壶进去正堂了,习珍、习宏两兄弟站在院子靠西一侧,一人举着一盏油灯,望着西厢半掩的房门低语着什么,闻言望向院门口,各自表情晦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卜金拎着棜案从正堂返回灶台时,罗彩刚好端起一个放有铜杅的红漆棜案离开灶台。杅的形状类似后世的大口钵,在汉时一般用来装汤浆,这时由乐燕灌满鸡汤,罗彩转身时便有些神色绷紧,如临大敌地走了两步,颠簸得鸡汤溢了出来,随即脚步一顿,望向乐燕神色迟疑。
卜金过去抢,罗彩一愣,双方客套一阵,还是让卜金抢过了棜案。卜金脸上带着少有的含蓄笑容朝着正堂走,罗彩道了谢,如释重负地拿过抹布、举着油灯追上去,随后两人与举着油灯、走向东厢的管佐擦肩而过。
刚才三女忘了关房门,考虑到可能有虫子飞进东厢,送别了罗铁三兄弟,管佐准备过去把门关了,笑着听李并说完,他也没回头,心想李并之前的神色原来是这个意思,刚斟酌着用词,随着脚步迈入东厢门槛、火光照亮东厢,脸色突然一滞。
此时房间中心叠放着不少竹木材质、形状各异的大箱子,目测不少于十个,箱子上还放了十多卷草席、两个木枰以及三个布垫,一侧还靠着一白一黑两块门板大小的上漆木板。
火光被木箱木板遮住,房间深处的景象便有些昏暗,隐约间可以看到最深处的床边多了一张宽大的黑色床前几,床前几上下也放了不少箱子,床上还叠了几层新的麻布被褥。
汉时讲究细分,一般统称为一种事物的东西根据用途、形式不同,会拥有不同的称呼。譬如马,不提品种,只因为身上毛色不同,甚至局部毛色不同,就能有骠、骃、骓等十多种叫法,而箱子也是如此,根据样式、大小、用途也能分出不同的类型来,甚至披上一层布,都能换一个叫法与用法。
眼下继承了管佐的记忆,他知道这些箱子中不少都有特定的作用,譬如专用于盛放冠帽的木匴,专门盛放竹简、书籍的木笈,有四足、专门盛放贵重品的木篚,这些刻着花纹相对比较讲究、一般与士族权贵有关的箱子就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他几乎一眼就看出来了。
此外,边角椭圆、多用于装财物的木箧也有两只,还有个相对高、类似长方体的木箱名叫簏,此时盖子已经打开,口子向门口倾倒,里面没有东西,看大小好像是用来放正堂那盏多枝灯的。
最多的当然是笥与笲。
笥与箧其实形状差不多,就是边角不是椭圆,是直角,用法上也不如箧有讲究,什么都能装。笲则是在笥、箧的基础上裹了一层布。早年笲多用于婚丧事上,有特定的用法,及至汉末已经是披了布帛的箱子的统称,与笥一样没什么讲究的用法。
此时不少笥笲开了盖子,可以看到里面放了厨具器皿、粮食蔬果以及干货食品。
光是这些,管佐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价值不菲,再加上正堂内的案几席子与油灯,以及根据分食制平均分配的每张案几上都有的蒸鱼、烤肉、鸡肉汤、莲藕、茭白、肉丝豆腐羹,还有石榴、桔子、干枣与芝麻饼……保守估计,仅肉眼可见的物品价值就上了两千钱。
虽说听说过不少世家大族招揽人送起东西来毫不吝啬,可能两千钱也不是多大的数目,然而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景象,管佐还是吃惊不已,扭头问道:“这些是?”
田辅挽着李并已经跟到了门口,笑着望了眼站在原地的习氏两兄弟:“令师、你李伯与叔父我的一些薄礼,还有你先前订的木板,我叫工匠赶出来了,木炭、石膏也带了一些过来,都放在此处。”
李并挣脱田辅的搀扶,率先迈向那些箱子,笑道:“小子,你看看……”才开口,管佐说道:“木板石膏我留着,其他我不能要。诸位的好意我……”
“小子!你究竟意欲何为?!”李并突然转身,瞪眼喝道:“为何我等允你好处给你礼物,你便推来推去扭扭捏捏?你不要,送给那几位大贤亦是好事,张口闭口好意心领,我等良苦用心,你当真心领几许?”
管佐一愣,习珍习宏乐燕等人快步赶了过来,田辅也拉了几下李并,“李兄,说重了。”
“哪里重了?”李并怒目圆睁,厉声道:“没听李条兄弟说啊,从未听这小子提起过那几位大贤,定然是这几日遇到的!这些人装神弄鬼,弄出什么私密途径,见面都难,他便深信不疑!非亲非故,当真是圣人不成?一无所求,一心救他于危难,令他得利?连这等好事都信,我等有意巴结,送些薄礼,为何不信!”
“再者,方才几日?你再看看他干的那些事!卖我赠送的木札,托你代卖那合书具……推拒老夫收为义子的心意,是老夫鲁莽了些,然则我等以诚相待,怎能再以商贾之法相交,做出转卖这等不义之举来!当真以为家贫便可卖礼求财,老夫不会动气?旁人不会闲言碎语?”
李并说到这里,习珍已经过去抚背安抚,老人口气舒缓下来,“今日遇上罗铁之事,还欲推拒我等薄礼,好似我等送礼便是为了窥伺大贤行踪,作行贿请托之举——委实是不知天高地厚!念你年少无知,老夫提醒你,这些礼可不仅仅是礼,你今日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来日也尽早叫几位大贤露面,休得多言!”
李并说得隐晦,管佐便也意识到老人也一样把罗铁的事往更深层次的方向上设想了。而礼物的背后也代表着李并、田辅、习珍等人对他的器重,他收下礼物,无疑也能向外释放他与这几人交好的信号,从而获得一些有形无形的好处。
李并能第一时间从他的角度设想,还用这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管佐心中感动。老实说,他也不是没有收下礼物的想法,刚才的推拒多半是真,但也带了一些不舍得的客套成分。人嘛,总有几分贪念的。
只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眼下这些东西明显价值不菲,他不知道自己收下之后还会不会有底线。眼下又有罗铁的事在前,收礼难免落人口实,小心起见,还是想着不收了。
此时李并提到王李二贤,算是给他提了个醒,虽说习珍已经知情,但李并还不知道,不能拒绝得那么快,此时便也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尴尬地笑了笑,看着李并由田辅、习珍等人劝慰着出去。
片刻之后,习宏搂着李并进了正堂,田辅、习珍驱散了众人又进来东厢。
值得注意的是,田辅迈入东厢时朝习珍望了好几眼,显然是有心从习珍口中得知真相,只是习珍也不知道为什么,视若无睹,令得田辅也只能掩上房门,笑容生硬地说道:“老匹夫发酒疯,二郎不必理会。他那性子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晚些时候定后悔自己这番话说的太重……来,想必你此时也无心用食,叔父再延误你片刻,正好同令师与你说清楚一些事。你先别急着推辞,听完再说。”
中年掌柜说完后又望向习珍,见习珍视而不见,有些气馁地当先迈步走向那些箱子,“这老匹夫素来一毛不拔,对你是真好。此中多半物什都是他此次买来送给你的。说是来日你当了掌柜,别人来此做客,不能丢了管家颜面。”
汉时有个相对细致的传统,就是注重席子的层数来表达对客人的礼数。光武帝刘秀时期就有“戴凭重席”的典故,及至汉末,这个社交礼仪依旧流传在各个阶层中。事实上管佐刚才也发现习珍、习宏等人座下的席子垫了两层。
而且这年月但凡床、榻等家具以及室内地面就坐的地方都要铺席子,铺了席子就算比较体面的家庭了。再加上木枰、布垫和一些书籍文具,以及果馔菜肴,的确会给管家长脸。
管佐感动地笑了笑,望向那比较显眼的匴、笈、篚,田辅显然留意到了他的眼神,说道:“这匴中冠帽,是你李伯为你弱冠准备的。木笈之中藏着练字的木札、纸,作为你平日练字之用,往后没了可以再去端木堂拿。得知你卖他所赠书具木札,尚且令得伍喜朝小八抱怨,便送了这合篚,篚里是几饼金与几贯钱,合计三金。”
田辅开了篚盖,一枚大圆饼金与一枚马蹄金放在其中,此外还有五贯钱与八枚小圆饼金,各自散发着金属的淡淡光泽。
管佐头皮一阵发麻。
汉时通行的金子一般有圆饼形与蹄形。
圆饼形分为两种,大的重一汉斤,小的一汉两,蹄形则分为马蹄金与麟蹄金,麟蹄金有时也称为鹿蹄金。
蹄形金一般就是一汉斤形制,而汉时所谓的一金,其实就是一斤金的价值。也就是说,田辅说的“三金”就是三斤金,按照襄阳如今市面上的金价,也就是三万四千五百钱。
三万四千五百钱……
这无疑是一笔巨款。
南城门附近一栋修葺得相对不错,半土半木结构、石灰抹墙、带小花园的普通住宅才价值一万四五千钱。
襄阳城外最丰沃的田地今年的普遍价格也是一亩一万……呃,田地在这年月无疑很贵,不过按照汉律,商贾名下不能有地,起码自己这种层次,暂时不用考虑了。
商人还不能坐马车,不过也该学骑马了,一匹成年马、驴卖一万钱左右,就算不学,再花个一两千买个精致的车板或者简陋的车厢,组成马车运人送货赚钱也不错。
到时候有车有房,还有存款……
这已经算这年月比较体面的生活姿态了……
管佐有些心动,随即反应过来,有了这三万余钱,等于管扶成亲需要的一万聘金与两万左右的酒宴钱都有着落了。
这也太巧了……
夸下海口想当掌柜,随便定下个三万钱的目标,才过了两昼一夜,这就都可能实现了?
就连数目都能对上……
心中因为这份巧合觉得古怪,毕竟是笔大数目,管佐第一次遇到,心里自然不踏实,还要拒绝,就见田辅盖上盖子,望了眼习珍,说道:“这些钱也不全是给你的,你李伯有心叫你与二位大贤平分。往后有了这些钱,你等也不会再做贱卖诗词,转卖赠礼这等不成体统之举。他意欲如此,以他的脾气,想再退回去是不可能了。二郎不妨另找个法子回礼,免得送来送去,到头来各自不愉快,这钱又还在你手里。”
管佐苦笑了一下。虽然接触的时间尚短,但依照李并的性子,好像真的可能这样。三金毕竟不是小数目,等价的物品根本不是他现阶段能够接触到的,房子马车这些想来李并也不缺,对于怎么推拒掉这份礼物,管佐一时间倒是有些犯难。
田辅拍了拍其中几个木笥与一个木笈,“这两合药材、果馔,还有这合木笈中的书册,则是令师带来的。阿陵前几日心绪不宁,你婶婶也自张医师口中知晓你近来体虚头疼,昨日叔父上习府登门拜访,便与他提了提。”
离得那些箱子近了,口鼻之间开始萦绕各种各样的食物味道,还有草药的气味,有些怪异。视野中,那宽大的黑漆床前几上的摆设也一览无余,此时床前几上下放了近十个箱子,多半是木笈,案几上还留了个位置放着一张小书案,那书案上摆着文具,分明就是李并之前送过来、他又叫田辅转卖的那套。
管佐望了眼那个篚,暗叹一口气,随后将油灯搁置到木箱上,朝习珍拱了拱手,“多谢老师。”
习珍摇摇头,脸上流露出一个复杂难言的和善笑容,“笈内的书册得空看看,我在其中做了注,权当温故知新。记得,过犹不及,书中之言,便是我的注笺,尽信不如不信。往后……若有不懂之处,不要嫌麻烦,尽管来习府找我。”
习珍从来没邀请管佐去过习府,这时不提去五业曹找,让自己直接去习府,已经有很明显的示好成分,管佐不由笑道:“一定。”
他望向田辅,便见田辅笑容牵强疑惑地转过身,朝着床边过去,“这两合厨具器皿,还有被褥啊,是叔父的心意。这两合笈内则是我罗氏诸多掌柜编纂的商贾书,都是前辈经验,也不乏后人做注。你李伯求到我,叔父只好将私藏的带过来了。其内尚有大宗的教诲注解,你得空不妨看看。不是田某自夸,这笈内的竹册可谓商贾中的《奏谳书》。二郎可得小心保管,改日誊写后记得还我。”
《奏谳书》是儒生入官场必读的律法指导书之一,其内写的基本是假借古人判案定罪的故事,涉及大量官场律法、难案疑案的评判标准。在管佐看来,奏谳书还有这年月硬侦探短篇小说的味道。
这两箱笈中居然有相当于奏谳书的商场指导书存在,还有罗家家主的教诲注解……这起码意味着罗氏诸多掌柜对商贾事的重视,在罗家麾下当掌柜似乎不错?
而且,能拥有这种书籍,明显代表着罗家家主对田辅很重视,而田辅把这种商业指导书都送过来了,俨然对自己从商寄予厚望,是不是也意味着罗家家主在自己当掌柜这件事上,没有参杂什么险恶用心?
管佐想着,朝田辅拱了拱手,田辅摆摆手,笑着又拍了拍床前几下的两个木笲,“果馔肉干酒,也是我带来的,不过都是五业曹市的太白楼送你的……那酒楼原名四方楼,位置有些偏,也不知你知不知晓,今日正式易名为太白楼。酒楼掌柜陈道陈子路与我乃过命之交,亦是明公心腹,知晓罗氏此番在刘荆州面前得益与你有关,今日叔父尚且要招待公佐、公达,便送了一些薄礼过来。”
商贾之间用比较实际的手段相互交好管佐倒是理解,就是不知道那陈掌柜知不知道自己的那些恶名与年龄资历,要是知道还能这样做,这份气度他确实需要好好感激。
说起来,五业曹周边的集市因为相对规模不大,没有围墙,严格来说不算汉时真正意义上的集市,更像是位于学校周边的商业街。相较于其他集市一应俱全,那边基本就是针对士人衣食住行、休闲娱乐的店铺。
因为五业曹中基本是世家子弟,那边的商铺普遍也比较有档次,消费水平也高,管佐当然去不起,不过就那么两三条街,不到五十户的商铺,逛上两圈也就记得了,再加上时常有同窗称赞四方楼的酒菜价格公道,俳优讲笑话的水平颇有《笑林》神韵,请的比较固定的几位倡伎歌舞的技艺也好,对四方楼自然有个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