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袍、短衣在光晕中伸展、游动,人影或起身或走动。
随着话语消散,明晃晃的正堂内不复先前的喧闹,沉默了极短的时间。
与此同时,管佐身前的中年人原本自然从容的笑容略微复杂了一些,“一旬不见,小佐见外了许多。”
这名中年男子五官端正柔和,一身白色葛巾褈褣,唇上、下巴蓄着胡须,此时开了口,语调舒缓平和,随后双手抱住管佐叠在一起的手,用力握了握,肃容正色道:“物类之起,必有所始。荣辱之来,必象其德。令你受此困顿,今日方至,吾确非良师……”
这年月士人大体都喜欢引经据典,口头上文绉绉的,做老师的尤是如此。此时名叫习珍的中年男子引用《劝学》后不乏自贬,那生来温和的脸又带着极其真实诚恳的愧疚,管佐见了确实颇为动容,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习珍是五业曹的人师,又是世家子弟,能这样折节屈身向一个已经退学的商贾学生道歉,在门第之见浓郁的五业曹中并不多见。
这三年习珍对管佐其实也不差。习珍比五业曹大部分儒士都要亲民一些,相较于一部分老师遵循五业曹制度对门下弟子进行放养,或者用高足弟子带那些差生、新入门的学生,习珍一向亲力亲为,对每个弟子都细心栽培。
当初把管佐收入门下不久,管母死时,习珍无法到场,还送上一份钱财接济过管佐,平日也时常会问管佐的生活情况与学习情况,颇有为人师长的风度。
只是亲力亲为也代表着分身乏术,当管佐从新生变成老生,学习也不再出众,不可避免的,习珍的侧重点会放在那些更优秀、更有前途或者更青涩的学生上。
放养在此时本就是常态,老师教了知识与学习方法,主要靠的就是学生的自律与自我学习领悟能力,而且习珍虽然有些失望,也没有完全对管佐放任不管,只要管佐有什么问题请教,都会耐心地解答。
然而这依旧不可避免地让管佐产生了落差感,尤其是管佐并无长辈,奉行着“天地君亲师”的原则把习珍当成了长辈,乃至父亲,及至秋试落榜,便自觉辜负了习珍,也辜负了管家先辈。
当初会投河,当然是管佐心态爆炸占了主要原因,但正如习珍所说,事物的发生总有起因,习珍的态度也是占了一部分原因的。
及至他苏醒后,明白习珍的行为属于人之常情,然而对于怎么面对习珍,他也没想好。昨天早上田辅提及会在罗家私学遇到习珍,叫他仔细思考要不要加入罗家私学,他没有针对遇到习珍一事做出反应,也是因为真的不知道怎么处理与习珍的关系。
先前自然想过往后会再遇习珍,但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时就见了面。此时习珍的来意具体为何他当然有所猜测,也是因此,习珍前几天没来,也没叫人带话,正好他开始发力上进的时候就过来,在他心底,对于这种疑似唯利是视的行为是有些别扭的。
不过汉末不少儒士看似关心天下兴亡、百姓疾苦,实则为了一己得失荣辱,在这方面,习珍虽是世家子弟,做的确实更为大公无私一些。顾及往日情分,管佐这时也只能压下刚才的气愤与那些成见,以礼相待,看看习珍与这些人想说什么了。
“老师过来,你未束发修面而迎,我等已知晓你有礼。还不见过诸公,也好快去洗漱一番。”大概是觉得气氛过于沉闷,卜金过来说道,“诸公在此可等你许久,我等不请自来,并非为了看你这般模样。”
那笑容有些疏离生硬,眼神也有些审视,大概是知晓了众人的来意与自己的变化,管佐反应过来,抽出手,急忙向另一名中年人行礼,又喊道:“习公。”
另一名中年人便是习珍之弟习宏习公达,以往习珍有事或者休假的时候,也曾代课教授过管佐。习宏的相貌轮廓与习珍有些相似,就是五官相对方正,皮肤稍微还要再黑一些。这人平日除了教课不苟言笑,看起来有些严肃沉默,此时管佐行礼,也是微微点头,惜字如金地回了句:“好。”
管佐拱着手又朝向凑到习宏身侧那长相清秀儒雅的年轻人,习珍抬手介绍道:“这位公子是罗氏小宗心腹罗铁罗子坚,如无差错,往后会与你共事造纸作坊。他比你年长,称兄便可。”
习珍言外之意明显是说造纸作坊已经落实,似乎还参杂着替自己牵桥搭线的意图,管佐有些诧异地望了眼在一旁微笑的田辅,饶是猜到任何人都应该对活字印刷配合造纸术很感兴趣,但昨天上午刚对田辅说,今天就落实,实在有些快啊。
此时“小宗”是世家大族对拥有继承权的嫡长子的称呼,作为小宗心腹,罗铁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不管是对自己重视,还是对造纸或者活字印刷重视,罗铁可以说就是自己与罗氏的主要纽带,只是基于刚才对习珍都惜字如金地只说了两个字,这时管佐倒也不好多话,于是拱手说道:“见过罗兄。”
那罗铁拱了拱手,朝习珍笑道:“称兄道弟大可不必。罗某身负要职,初见便与管公子亲近,会惹来非议。”随后又望过来,笑着拱了拱手:“今日不请自来,礼数不周之处,请公子宽宥。”
这人倒是实诚,话里话外明显是在保持距离,还有些不给习珍面子的意味,不过礼数还算周到,见习珍笑而不语,管佐便也拱手回礼,又朝李并、田辅等人行了一礼,李并挥了挥手,佯怒道:“礼数便免了!快去洗漱!你这竖子,老夫赠的笔墨都敢叫国盛再卖过来,此刻令师在此,老夫允你先去想一想,届时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老夫如何叫你在公佐面前丢了颜面!”
平日这话当然好接,此时管佐却只能干笑。在老师面前胡言乱语算是失礼之举,他也不敢太过分。
“公佐,你瞧瞧,你教出来的好徒弟!我便说此子今日定然乖巧!实则便是穷则贪利、无礼至极之人!”
李并笑骂一声,习珍笑道:“李兄莫怪。习某平日亦卑俯乎名利之间。遇友图名,遇商图财。薄情之处,你多花钱,自然有礼了。”
这话习珍本就带着调侃的成分,从他这种有身份的儒士口中说出更显幽默,众人便也起哄了几句。
过程中,管佐看得出来,罗铁与习宏望过来的眼神带着些打量,卜金的笑容则有些复杂,遇到自己的目光,眼神还躲闪了几下。
片刻后,习珍弯腰举起案上的油灯,朝众人笑道,“诸位且坐。容习某与小佐小叙。”
见习珍望过来,管佐拜托李条与卜金帮着招待好众人,引着习珍走出门时,朝乐燕说道:“小燕,二位姑娘与你吃过没?”
乐燕点点头:“先前田婶带厨娘过来,我等先行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