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蓝鬼在青鬼身后轻轻咳嗽了几声,青鬼自知失言,只得呵呵连声,权作掩饰,又扯开话题道:“不知上仙大驾光临,是欲访友?还是游览?这幽冥吴州城中,虽无甚名胜古迹,倒是有几家酒肆乐坊,醇酒美人,别具风味,上仙若是有意,我兄弟二人倒是有几张招待券,愿赠与上仙,聊表心意。”
半仙心道:“小时候随师父去了次冥界教坊,差点没被那些个奇形怪状的鬼娘吓死,至今思之,犹有余悸,怎会再上你们两个大头鬼的当。”
他面上却现出遗憾神色,谢绝道:“多谢二位盛意,只是贫道今日来此,却是为了公事,不便耽搁。”
二鬼闻言面面相觑,只见蓝鬼使了个眼色,青鬼旋即问道:“小人斗胆,请问上仙,可是与我等所托之事有关。”
半仙坦然道:“此事也非机密,自可对二位实言相告,贫道今晚在老龙巷中擒得一入魔残魂,不敢擅专,故而才想解与此间判官发落,待事情水落石出,或许就是二位失落的魂魄之一,也未可知。”
此话一出,二鬼顿时大喜,那青鬼眼中竟还泛起泪花,哽咽道:“上仙神通广大,急公好义,真乃仙界楷模,若能还我等一个公道,小人定当结草衔环,以报上仙大恩大德。”
他两个紧接着果然又自拜倒,砰砰砰地磕起头来,半仙暗暗纳罕:“这事情不过稍有眉目,这二鬼就如此感恩戴德,看来这半年来,他两个确是因此受了莫大的冤屈,唉,我本以为阳世才有不平之事,想不到这专给人申冤的阴司,亦不能免俗。”
他将二鬼扶起,劝慰道:“降妖伏魔,乃是吾辈本分,二位不必如此客气。贫道欲即刻入城,拜访判官,也好尽早查明实情,不知二位可否替贫道叫开此门?”
“还请上仙稍待。”青鬼说罢跨出几步,向着大道尽头张望一会,又手搭凉棚,看了看天色,这才回转,对蓝鬼吩咐几句。只见蓝鬼得了指令,略一抱拳,就向护城河旁一处瓦房奔去,又待片刻,从里头领出数十只小鬼来,这些小鬼各持仪仗,刀枪斧钺、旌幡旗牌,一应俱全。初时这些小鬼队伍纷乱,还有些吵闹喧哗,叫那蓝鬼喝骂了几句,又赏了刺儿头一顿竹笋烤肉,便即老实下来,分作两队,于道旁各自排好,一个个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虽都矮小猥琐,倒也有几分威武,半仙看了也是点头暗赞。
蓝鬼将队伍排得整齐些,就回了青鬼处复命,那青鬼略加扫视,见两队小鬼并无差错,又看到远处尘头大起,于是不再耽搁,猛吸了口气,对着城头上大喊道:“亥时已至!开——北——门——!”
但听“咣”地一声,城门一震,似是有机括触发,接着隆隆连响,那两扇巨阖,已自缓缓开启,一股阴惨惨彻骨寒气,顿时从门缝中喷涌而出,只是一刹那间,半仙就觉遍体生寒,心神荡漾,无数哀思愁意,满溢而出。他不敢托大,又分了些灵气护住周身,这才渐渐复原。远处赶尸队伍,似乎也因这阴气,号泣之声愈发刺耳。半仙再向周围看时,却发现身边那些大鬼小鬼,不仅毫不在乎,反而都一脸惬意,颇为受用。
半仙暗暗叹道:“毕竟是此件土著,非我等生灵可比。”
待到城门大开,又闻一声炮响,从中跑出两队小鬼,也如城外一般,各持仪仗,于门洞中左右排好。此时群尸队列已到门前,领头的大鬼止住队伍,与青鬼做了公文交接,又将大幡一招,领着群尸鱼贯入城。
那青鬼看着队伍走了一会,微微颌首,对蓝鬼道:“六弟,你且在此看好,我送上仙入城,免得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鬼吏讨要人事,留难上仙。”
“五哥勿虑,小弟自当谨守岗位,绝不能出了差子。还望五哥此去小心应对,莫要让判官再捉到把柄。”
他两个又话别几句,青鬼这才快步回到半仙处,躬身道:“有劳上仙久候,此间岔路甚多,待会儿小人于前面引路,还请上仙跟紧。”
半仙点头道:“那便劳烦带路了。”
于是青鬼在前,半仙在后,二人就从队伍旁边入了城门。青鬼熟门熟路,在熙熙攘攘的鬼群中,总能找到捷径穿行,偌大身躯显得异常灵便,间或碰到鬼卒设卡,他停下寒暄几句,便即放行。半仙一路看去,见城內灯火通明,五六层高的楼房一字排开,上面各有编号,先前入城的队列,皆有专人带领,登记造册,仔细甄别,然后发给小牌,那些尸鬼便按着小牌上的编号,分派到各个楼房,整个过程虽然纷乱嘈杂,却又秩序井然,往来鬼卒鬼吏,尽皆驾轻就熟,不慌不忙,显然是各有规矩可循,只需照章办事。
半仙见了不禁称奇,却听那青鬼边走边回头解释道:“自从仙界坤部执掌冥府,将我幽冥下界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行了那什么科学管理法,我吴州城处理案件的效率更是翻了几番,于是周边小城阴司俱都裁撤并入我司,所有大小案件,统一由我司审理,他们只需每隔数日,像今天这般,将勾来的亡魂死尸,送来我处即可。”
半仙感慨道:“遥想贫道年轻之时,这冥界诸司还都各行其是,画地为牢,想不到如今有了这般变化,倒是始料未及。”
他两个说着说着,就到了一处大厅,厅中多有鬼卒鬼吏往来,步履匆匆,青鬼叫半仙稍作等待,自己跑去了一个窗口前,片刻后返回,递给半仙一张几寸见方的票据,言道:“这是往吴州府衙的车票,我等接下来需坐城内列车前往。”
半仙拿着这车票翻来覆去看了看,推辞道:“若是路远,贫道自去就是了,无需兄台相送,不如将车票退了,也省得破费。”
那青鬼却道:“今时不同往日,小人听说这几日坤部有大人物要来视察,故而城中各处多设哨卡,上仙虽然不惧,却也要徒费精力,不若坐车,既省下力气,又可沿途观景,岂非两全其美?”
半仙略加思索,也有些担心路上横生事端,反为不美,拱手道:“便依兄台所言,贫道也正好开开眼界。”
青鬼带着半仙又行了一会,过了检票处,上了站台,早有一串八节列车停靠在前。半仙观这列车形制,车厢通体木制,四四方方,两边开窗,外刷红漆黑纹,唯枢纽关节之处多用金属,车头全黑,两侧无窗,前饰鬼面,那鬼面瞪眼吐舌,血口长牙,倒是颇为应景。
半仙不禁赞道:“贫道听说人间最近几年才制成内燃机车,省去了车头烟囱,想不到冥界亦有此术,倒是贫道孤陋寡闻了。”
青鬼闻言,只是干笑几声,便抬手邀请半仙上车。二人选了最近的第三节车厢进入,此时车厢中乘客寥寥,座位空出许多,青鬼体大,占了两个位子,半仙则在另一边靠窗坐好。
二人见离开车尚早,又攀谈起来,青鬼随口问起擒住残魂经过,半仙就将出租屋之事,简单说了一遍,待讲到利用血阵深入魂境,青鬼满脸钦佩之色,大赞道:“小人曾听人说,欲入魂境,需通晓番邦异术,提炼本身魂气,方可联通魂境入口,然此法与我东洲修真之术背道而驰,往往越是道行高深,越难行之,想不到上仙以如此深湛灵修,亦可用之无碍,真可谓旷世奇才,天下无双。”
半仙自谦道:“兄台谬赞,这以灵拟魂之法,并非贫道首创,乃是昔年一位长辈,游历四洲,偶然所得。贫道不过是东施效颦,岂敢夺人之美。”
青鬼眼珠一转,似有所悟:“这数百年能有幸游历四洲者,屈指可数,上仙既云长辈,想必不是尊师了,莫非……是那位传说中的异乡客?”
青鬼口中提到的异乡客,其实与半仙有莫大渊源,只是这人身份众多,仇家遍地,半仙自不愿徒惹是非,故而先前才以长辈称之,想不到这青鬼其貌不扬,倒是见闻广博,竟然一语中的,令半仙也一时愣住,正不知该如何敷衍,但听得车头那边吱吱呀呀地一阵作响,列车已然缓缓启动了。
半仙趁机打岔道:“贫道在人界也曾乘坐列车,但行于路上,皆震耳欲聋,百里之外亦可闻之,未尝如此车般安静,想来阴司之中,亦不乏能工巧匠。”
此言多有恭维之意,不料青鬼听罢,反倒满面羞惭,呐呐难言。半仙猜测他或有难言之隐,也识趣不再追问。
这列车速度不快,好在四平八稳,也无多少噪音,半仙不觉将目光投向窗外,看起风景来。只见这幽冥吴州城中,路网通达,纵横交错,高楼林立,鳞次栉比,虽然楼房大都黑不溜秋,外形诡异,倒也不输阳世气魄,显然在规划上下了一番功夫。半仙看得城中热闹,见这些楼房中多有与人体脏腑酷肖者,忽而兴起,对青鬼道:“不知这些楼宇之中,何处拔舌,何处钩肠,待了了公事,贫道正好可以顺路参观一番。”
青鬼呵呵笑道:“上仙定是许久未曾来我地府,以致有此一问。”
半仙甚奇:“哦,此话怎讲?”
“这拔舌钩肠,十殿地狱,都是老黄历了,小人自懂事起,也只在清明鬼节祭祀之时,见族中长老,以萱草假人比划过几次,如今年轻一辈,早就不学这勾当了。”
半仙见他颇有自得之意,愈发诧异:“贫道一向听说,冥界鬼族,都以吸食魂魄阴气为生,若是不做此事,如何逼出亡魂阴气,供你们同族食用呢?”
青鬼侃侃而道:“原先那些个刑罚,都是代代相传的原始土法,虽然看起来花样繁多,趣味无穷,实则效率极为低下,诸多靡费,往往处理数百罪魂,也只得一司几日之用。自百年前得了坤部管辖,先是推广流水线作业,讲究分工合作,各有专精,果然功效倍增,族中长老亦尽皆折服,及至几十年前,仙界又新派了坤部长史,端的是才智过人,主持研发了多种自动刑具,不过短短数年,便替代了大部分人力,不仅安全卫生,还可将阴气、魂气、灵气等产出分类包装,各尽其用,实在是大为便利,效率更是暴增数十倍,故而上仙所说的那些手工旧法,早就因为不合质量标准,尽数废弃了,如今也只有些地下黑作坊,还在偷偷使用,此事屡禁不绝……”
半仙听那青鬼滔滔不绝,初时倒还频频点头,待说起新任长史,不觉有些口干舌燥,直至讲到自动刑具,顿感头皮发麻,喃喃自语道:“自动……刑具……”
“怎么,上仙于这自动机关术,也有研究吗?”青鬼听半仙提起,停下问道。
半仙连忙摆手道:“不不,贫道于此术一窍不通,刚才只是想起一人罢了,兄台还请继续。”
青鬼正讲到兴头上,自不愿就此罢休,咽了口唾沫,又待接上前言,不料此时车头方向忽然发出一声刺耳巨响,紧接着一个急刹车,竟然将青鬼这么个彪形大汉给凌空甩了出去,连半仙也因一时疏忽,向前便倒,眼瞅着额头就要撞上桌角。正是:
乘车不系保险带,遇祸难免脑瓜开。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