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朱绍武打回电话后,压在外公心底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不再计较被小舅骗去的两万块钱,毕竟人的安危要比金钱重要得多。他开始有事没事背着手在村里转路,逢人便说冬男在绍武的工地上当主管,言语之中透出一丝骄傲。小舅在朱绍武的工地上干活不假,但主管这个职务却是他自作主张加上去的,因为这样既能让他脸上有面子,也能向大家证明冬男已彻脱离传销,让村里人不再背地里嚼舌根、说闲话。
眼下外公唯一心里不爽的是我父亲把哑巴后妈娶进了家门。他是个凡事都讲忌讳的人,认为父亲把另外一个女人接进朱家老宅,是一件极为不祥的事情。可他又明白,房屋产权证上的名字早就换成了父亲的名字,黑字白纸,清清楚楚,他此时就是有意收回来也是不可能了。
因为这件事,外公去找了父亲好几次的麻烦,让他搬出老宅。父亲也不是什么善茬,他拿着产权证到处给别人说房子已经是他的,指责外公为老不尊,老了没个老人样,还到处说外公是个无情的人,连儿子儿媳都被他赶了出去。外公气得生了一场病。外婆赶紧给二姨打电话,让她回来劝说外公,别再和我父亲置一些不必要的气。
我的二姨朱秋兰,一直被誉为是村里最精明能干的女人。她身上背负着许多“第一”头衔。她是村里第一个嫁到城里的女人,也是全村第一个做生意的女人,更是大家公认第一孝顺的女人。这一次回朱家湾,她把新买的轿车开进了村,又成为了全村第一个拥有私家车的女人。
二十一世纪初,在汽车市场尚未完全蓬勃发展的年代,别说农村,就是城里,私家车也算是稀罕物,然而二姨作为一介女流,居然有模有样地把车开进了村,简直引起了全村不小的轰动。听到汽车发动机轰隆隆的声音,外公的身体似乎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萎靡颓废的精神一扫而空,“哐”的一声,身子几乎从床上弹了起来。他背着手,像考古学家研究出土文物一样,围着轿车转了一圈又一圈,瞅来瞅去,问东问西。“这车啥牌子?花了多少钱?跑起来有多快?”
二姨摘下墨镜道:“大众捷达,办下来一共花了十万。”
外公感叹道:“啧啧啧,真是不得了,二丫头,还是你最能干,给我们老朱家争了脸。”
说完,他让二姨开着车,载着他在朱家湾兜了一圈,并故意在路口停留半天,气得南湾人一个个灰头土脸。唯一令他不满的是,村里的公路没修进他家院里,不然按他的德行,非让二姨把车摆在家门口炫耀大半年不可。
二姨买车,外公虽然高兴,把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但易小川却郁闷了。在回朱家湾的路上,他全程是黑着脸,憋着气,似乎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他生气的原因是二姨买车没和他商量,这令他非常不满。虽然平时家里的大小事都是二姨做主,但每次作重大决定前,二姨都会征求他意见,尽管只是走形式,但至少保全了他作为男人的尊严。
然而这一次,二姨几乎是一点风声都没有透露,还是隔壁老王把这个消息传到他耳中,他才知道妻子竟然买了小车,这简直太过分了!易小川满肚子火气,对妻子严重不满,认为她变了,变得虚荣了,变得现实了,买车就是最好的证明,她口口声声说朱家湾的人都是些“势利眼”,但刚买车就开回村里转一圈,这难道不是赤裸裸的炫耀么?
易小川和二姨结婚了十几年,都说七年之痒,这么长的时间足够痒了好几次。自从下岗后,易小川就一直在家里负责后勤,二姨开始觉得丈夫在家里照顾明珠,自己能够放手在外面做生意,下班回来还能吃到热乎乎的饭菜,日子也还算过得去。可她在外面闯荡久了,看到别人的老公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而自家的丈夫像个女人一样窝窝囊囊的蹲在家里,她就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么多年来,易小川也不是没找过工作,什么模具厂、齿轮厂、木材加工厂都去试过,但每次都干不长久,他毕竟以前是国企员工,学历又高,虽然下了岗,但心高气傲,被那些小学都没毕业的“半文盲”吆来喝去,心里不安逸,每份工作总也干不长,后来索性不再出去找工作,专心在家里带孩子。
二姨毕竟是个女人,就算再精明能干,在外面独当一面也不容易。有一次,有位女顾客以衣服大小不合适为由,到店里要求退货,二姨仔细看了那件衣服,翻了翻单子,发现是一个月以前卖的,且明显有洗过多次的痕迹。她是个要强的女人,就是不退,那女顾客也是个“犟拐拐”,非得要退,两人就争执了起来。二姨是个泼辣子,会吵架,女顾客说不过她,气鼓鼓的走了。
原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结果第二天,那女顾客又折了回来,还带来一帮社会上的混混,故意在服装店捣乱。双方争执中,二姨被女顾客扇了一耳光。二姨是个不服输的女人,先是打了110报警,随后又给易小川打电话,叫他带人过来帮忙。警察到了之后,简单了解下情况,便把双方带去派出所。二姨咽不下这口气,非得要对方赔偿误工费和精神损失费,双方僵持不下。可在这个关键时候,易小川竟然对警察说愿意接受调解,还劝二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凡事退一步开阔天空。这让二姨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老婆被人打了,他不去打回来,反而选择息事宁人,这算什么男人!
除了这些事情以外,在子女的培养问题上,二姨对易小川同样感到失望。明珠表妹正读初三,马上面临升学的问题。原本按照她的成绩,只能勉强考入开源三中,但二姨觉得开源县的教育资源太差,想让明珠到津南一中读书。津南一中是省重点中学,每年能考十个左右的清华北大,在全省都很有名气。尤其是看到我考上大学后,二姨对明珠表妹的标准提高了,想把她弄到津南一中读书。易小川并不赞同二姨的看法,他认为孩子能考上什么学校就读什么学校,没必要非得垫着脚尖摘桃。二姨这一辈子都在争一口气,她想大姐家里那么困难的条件都能培养出了一个重点大学生,要是明珠考不上好大学,她在村里还有什么脸面?
二姨本想让易小川走走关系,看能否通过大风厂以前的领导,和津南一中搭上线,毕竟以明珠目前的成绩,只能靠这种方式进去。易小川一辈子都是个老实人,最不喜欢找关系、走后门,觉得自己都下岗多年,平时和厂里的领导基本上没什么走动,如今有事就去找领导帮忙,岂不是很尴尬?这种事情他实在做不出来!二姨说了多次,可对于她的“命令”,易小川能拖则拖,始终没有付诸实践。眼见明珠就要中考了,二姨又开始过问易小川托关系的事,易小川半天憋出一句话,“要不这事就算了”。二姨肺都快要气炸,原本想自己的事情易小川不上心也就罢了,可现在连女儿的事他也不争取,这令她感到心寒。
因为种种原因,二姨开始对易小川不抱任何希望,她反正整天在外面忙生意,正好对易小川眼不见心不烦。这次买车,她故意没和易小川商量,买车的钱都是她做生意挣来的,和丈夫没有丝毫关系,不征求他的意见也正常。易小川越来越感受妻子对自己的无视,两个人基本上不怎么交流,他甚至不知道妻子一天在外面干什么?接触了什么人?这样的日子快把易小川憋疯了!
正当二姨和易小川处于冷战的时候,小舅的女儿朱欣然却出了事。自从小舅和张小丽先后离家出走后,外婆就承担起了照顾小孙女欣然的责任。她十分疼爱这个孙女,虽然儿子儿媳没在孩子身边,但仍然每天教孙女喊爸爸、妈妈,并每天带着小家伙到村口玩耍,不为别的,就是希望孩子的爸妈回家的第一眼,能看见他们的亲闺女。
这些年,为了把孙女拉扯大,她几乎舍了半条老命,走哪里都带着这小家伙,好几次夜里发高烧,都是她背着孩子,摸黑走山路,把孩子送去医院。尽管她已经很细致,可意外总会在不经意之间来临。
这天,外婆刚把烧完的开水掺进保温瓶里,还没来得及搁好,就听见座机响起来。她接起电话,听到对方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推销着老年保健品。她不知道这是诈骗电话,就听了一会儿。就在这时,厨房传来“嘭”的一声,吓得她赶紧挂掉电话。跑向厨房一看,她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满地都是保温瓶的玻璃渣子,两岁多的欣然正躺在地上嘶声力竭的哭泣,全身上下被烫得一片通红,个别地方甚至已经溃烂,外婆赶紧扯了张床单,把滚烫的小欣然抱到床上。外公正走到屋外的堡坎,听到外婆的哭喊声,赶紧往家跑。
外公进了屋,踹着粗气道:“怎么了?老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