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天总是在一片鸟鸣中惊醒。
天刚蒙蒙亮,月牙儿仍然在舒展着最后迷人的倩影,远方的几颗星星忽闪忽闪的,仿佛几个老熟人在互相寒暄。
莽莽的大山深处,密密的原始森林中,间断地传来斧头砍树的声音,像魔鬼忘记带走的小丑,听得让人胆战心惊。
这个时辰,这个地点,到底谁会抡起斧头偷偷砍树呢?
只听其中一个清亮的声音飘来:“阿华,还有几斧头?我们准备走了!”
“等一下,马上就好了!”名叫吴文华的男人喘着粗气回复道。
丛林中一点火星明灭着,正是另一个男人抽着烟,他挖苦道:
“我说……华……华哥,叫你不……不要砍那么粗的树,你偏不……不听,赶快点哦,不然都赶不……不回去了!”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有点口吃。
最初的那个男人讽刺道:“黑狗啊,少说点,阿华知道的,哪像你这么懒,好不容易来一趟,才砍一棵面碗大的树,对得住你媳妇,也对不住你脚下那双解放鞋。”
抽烟的男人绰号叫做“黑狗”,农村里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名字取得越贱,长得越粗壮,这黑狗虽然长得五大三粗,然而习性相当慵懒。
这还是他第一次跟着生产队里的两个大哥跑到深山老林中偷偷砍树。
一个来回好几十里,走走路也就罢了,居然要扛一棵面碗大的树,不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他断不会做出这么惨痛的决定,这简直要了他的命。
他悠闲地抽着烟,眯眼说道:“金哥,你这样讲就不对的了,到底是解放鞋重要,还是自己媳妇重要?
说是‘对得住……媳妇,对不……住这双……解放鞋’,你这意思……不还……不还……老婆连双解放鞋都不如。
你这样说……被嫂子晓得了,可要……骂死你!”
他的玩笑话都是以断断续续的节奏说出来的,听起来别有一番趣味。
讲段子可是他的拿手绝活,要是把每一样本领都在生产队里选个第一,那么“贫嘴”这项冠军就非得黑狗莫属了。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地处长江中游江右省江州市的高N县有山有水,自古就没受过饥荒。
改革开放之后,高N县南皋山山背的各个乡镇里,总有些男人这样晚出早归,只为了趁着森林公安进入梦乡之时,偷一两棵树回去卖钱。
这活儿一般人真不敢干,除了力气活要利索,能吃苦耐劳之外,还得冒一定的风险,一旦抓进去可是要坐牢的。
然而对于一般的种田汉,也只能这样摸黑冒险赚几个油盐钱,要知道,1983年的农村,寻钱的路子少得可怜。
这不,趁着月黑风高,横河镇横河村第八生产队的吴文华、张绪金、和那个小名叫“黑狗”的熊礼法,三个人凑成伴儿来到几十里外的林业村砍了几棵老树。
吴文华砍树的速度虽慢了点,但是扛起树来,便比跑步还快了,飞也似的走在了最前面。
他中等身材,面容清瘦,浓密的眉毛下面睁着一双圆亮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傲立中间,分外增加了一分英气。
尽管脑袋偏小,但是肩膀够宽,腰身也结实得很,只要一弯手臂,二头肌就明显地鼓成一个半圆的球形。
而肚子上的六块腹肌则是支撑他扛树疾行的秘密武器。
远远望去,他扛着树的样子就好像一个十字架在迅速移动,让人看了揪心,不看又似乎少了一点挂念,这就是砍树人的生活画印。
紧跟着他的是张绪金,他五行缺金,小名便直接唤作“金子”,年纪比他轻的熊礼法则敬称他“金哥”。
他和吴文华曾经在一个小学、一个初中读书,彼此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干什么事情总是一块儿行动。
“黑狗”熊礼法再一次被落在了后头,虽说在生产队里他算个后生家,比他们俩都年轻五岁,在干活上却一下子年老了五岁,总是跟不上腿脚。
从林业村赶回横河村,沿最近的山路也有三十多里,经验告诉他们,他们得在太阳出来之前赶到家,然后,睡个好觉,歇一天再出门。
连绵的山脉此起彼伏,不知道哪里是头,哪里是尾,只知道山的东头是横河村,山的西头是林业村。
而更东的地方还有山,还有村庄;同理,更西的地方也是这样。
他们越往东头的横河村赶,山上的树木愈发稀少,尽是些细细的小灌木、稀疏的竹林、以及漫山遍野的芒草。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万物在朦胧中依旧呈现着光秃秃的窘相,丝毫察觉不到生机即将喷涌而出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