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了这一节,兴奋和激动如同决了堤的洪水,浩浩荡荡,哗哗啦啦地从刘宪的心里倾泻而出,他勉力定了定,举起惊堂木正要拍下……
“大人冤枉!”李彬立刻叫起了撞天屈,“这哪里是什么行贿?这是草民日前向李相公购买吴道元的真迹——《地狱变相图》的收据啊。”
话虽镇定,但他的心里却是吊着七上八下。
他在撒谎!
这就是彭展镇向李彬行贿的收据!
李彬行事小心,他受胁私放工部工程在先;明知对方鲸吞官银,河堤之上以次充好却不闻不问在后,又安然受贿,事发后更是瞒天过海……这一桩桩一件件,可以说任何一个揭破了都是砍头的大罪,又怎会轻易留下这等要命的收据?
但他是不得不留……
因为这是彭孝直要求的。
原因很简单——他不放心!
李彬怂恿他下毒弑父,构陷杨真,原因为何彭孝直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但李彬虽然事前承诺了不少好处,却是空口无凭,万一他过河拆桥……
自己干的可是杀头的勾当!
所以彭孝直才要对方写下这张收据,这样李彬才会投鼠忌器。万一真的事后反悔,自己就当场把这事抖出来,大家同归于尽。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弑父构陷的事已然穿帮,自己是怎么也躲不了这个罪名了,彭孝直即便再愚鲁,也晓得现在必须尽全力保下李彬——只有他这个中书省都事才有办法救自己,他也不得不救自己——毕竟自己的手上有他要命的把柄。
但如果连李彬都倒了,那……
彭孝直实在不敢再想下去。
至于《地狱变相图》的实物他倒是不怕的,彭展镇的书房里就挂着一副,是不是真迹彭孝直不知道,但眼下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这是他仓促间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算不是真迹,大不了还可以说自己被李彬骗了,买了一个赝品,倒也不是说不过去。
只是无论如何,这种解释终究还是显得太过苍白了……
但即便再怎么牵强,彭孝直也知道自己必须咬死口供,否则一切都完了,所以不管刘宪再怎么审,甚至当庭动了大刑,他除了吃痛不过忍不住惨嚎之外,还是依然坚持那就是《地狱变相图》的收据。
窗外,密集的风雨依然无情地洗刷着天地,穹隆之上明闪一个接着一个,映衬着公堂之上惨无人道的酷刑,把偌大的应天府映得仿佛阴曹地府阎罗殿一般。
杨真着一边已变得血肉模糊,几乎没了人型的彭孝直,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对于刑讯逼供他素来反感,他一向认为真正的刑侦高手应该像福尔摩斯、柯南、金田一那样,以无懈可击的推理,铁证如山的事实让犯人认罪伏法,是不屑使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的。
可这是在明朝……
在古代,审问犯人是允许使用法定的刑具进行逼供的。
看见刘宪在大堂之上公然刑讯,而且几乎是毫无顾忌。他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在警校的时候读过刑侦史,也看过关于古代酷刑的相关记载,但那些空洞文字,怎么也比不上眼前看见的这一幕幕活生生的酷刑来得震撼。
他不由得又瞥了一眼彭孝直。
即使已经被打到了这步田地,彭孝直依然在死死地盯着自己,那眼神中的怨毒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杨真倒是满能理解他的——毕竟是自己揭破了他的阴谋,但他却没想到彭孝直的仇恨竟然如此强烈,如果眼光可以杀人的话,杨真绝对相信自己一定已经死了无数次了。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本来已经不关他这个平民百姓的事了,杨真也没那个心情过问,但彭孝直这浸入骨髓的恨意却改变了他的想法。
“大人~!”
他走上前,制止了衙役们进一步的刑讯:“再这么下去,恐怕难免有屈打成招之嫌。”
“哦?”刘宪不耐烦地瞥了杨真一眼,“这个人构陷于你,你反倒要替他说话?”
“草民并不是在替他说话。”杨真道,“草民只是觉得,这人既然抵死不认罪,就算迫于酷刑勉强认了,也无法还原事实真相,草民倒是有个法子……”
“啪——!”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阵惊堂木拍出的巨响打断了。
“本官办案不用你多嘴!”刘宪厉声叱喝,“既然事实证明此案纯属诬告,这里没你的事了,还不速速退下!”
杨真张了张嘴,却终于还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本来想说出破案的法子,但目前只是自己的推测,并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线索,万一说的不对反而不妥。何况自己终究是一届平头百姓,没权力过问官府办案,虽然有心帮忙,但人家摆明了不要你插手,也是无法可想。
走出应天府的正堂,乍看到外头的天空,想到这一回自己几乎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杨真不禁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慨。
衙门口两边吊着两盏灯笼,照得门前亮堂堂的,外头的风雨依然不止,街上几乎没有行人,杨真远远地就看见大门外站着一个风姿娉婷的女子,身穿一条,不由得大吃一惊。
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也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正是姐姐么?
但这还不是最令他惊讶的。
最令他惊讶的,是杨子晴就那么定定地立在风雨中,虽然撑着伞,但外头一片风雨,豆大的雨珠仿佛瀑布一般直灌了下来,四周翻江倒海,搅得天地都成了混沌世界,一把小小的伞怎么撑得住?
杨子晴的浑身上下几乎都湿透了,留海冰凉凉地贴在白皙如玉的额角,淡青色裙琚不断地往下渗着水,瓢泼的大雨几乎随时都能把那小小的身影冲走,但她却不管不顾,用纤细的手死撑着伞,不住地向着门里张望,见到杨真从府衙里走出,马上快步迎了上来:
“你怎么样?有没有事?有没有事?”她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快给姐看看,大老爷没打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