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这些物证是假的!”
仿佛一颗石子砸进了平静的湖面,杨真的话顿时在应天府的公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连两班钉子般伫立着的衙役都忍不住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明明已经是铁证如山,这个人看了几眼就想翻案?
“咱们先说说这半包砒霜。”杨真道,“根据药铺老板的记载,我是月前在他那里购买的砒霜。但我与李氏兄弟发生口角,乃至下毒杀人却是最近发生的事,难道我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知道自己日后要杀人,所以提前一个月买好了砒霜?”
蓦地里一个明闪,天空仿佛要炸裂两半,药铺老板猛一哆嗦,刷地白了脸色。
“还有这个……”杨真拿起账册,目光幽幽地盯着对方,“都是你亲手逐笔登账的?”
“这,这……我,我……”药铺老板嗫嚅着,动了动被杨真的视线扎得生疼的身体,旋即脸色一犟,“是,是啊!”
杨真:“你撒谎!”
又是一声断喝有如炸雷,应和着公堂外密集如豆的风雨,药铺老板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我,我没有……”
“你没有?”杨真冷冷一笑,同时打开账册呈给众人,“每个人写字落笔轻重不同,虽然造假人刻意模仿了字迹,但着笔点不一样。大家可以看看……”
他说着,一边指着册页上的字:“这一页之前每个字的重笔都侧重于起笔,所以可以看出起笔的时候墨迹在宣纸上漾开的更多一点。然而关于在下的购药记录这一页,重笔却侧重于落笔之上,所以落笔那一划漾开的墨迹反而突出!”
众人不禁个个目瞪口呆。
这种差别极其细微,没有用心去看根本发现不了,然而被提醒过之后再看,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现在……”杨真猛地一回头,在自己的语气渐渐地终于开始有了些许张力的时候,轻轻地向前踏出了一小步。
真的,就只有一小步,仅此而已。
但是……
即使只有一小步,却如同带着无形的劲力,竟把药铺老板直接震退了一大步:“你还要说都是你亲手逐笔登账的吗?”
突如其来的质问字字诛心,在杨真一步步地进逼之下,药铺老板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这,这……我,我……”
他瞠目结舌,就连辩驳也越来越语无伦次,越来越苍白无力。
“你栽赃嫁祸,却又破绽百出,还脑门子上挂灯笼,觉得自己就高明了?你是闭着眼睛撕皇历,瞎扯!”
“我……”
“还敢在此口出狂言,狺狺犬吠,不知朗朗乾坤,激浊扬清?不知天理昭彰,疏而不漏?不知挟私弹者,诬告反坐?说吧,你究竟是受谁的指使?!”
杨真一句进逼一句,问得咄咄逼人。
而凌厉如刀地语气,更夹杂着无可抗拒的威严,仿佛一位帝王在俯视着自己的逆臣。
似乎不将药铺老板逼到走投无路就绝不罢休似的。
《大明律》可是明文规定:对诬告或者“挟私弹事者”要进行惩处的……
想到这里,药铺老板仿佛全身都被抽干了力气一般,几乎瘫在了地上。
窗外,是青光连闪,电照长空……
而头顶牌匾上那“明镜高悬”的字样,也在电光中仿佛化作了雷神之锤,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头顶!
砸得他眼冒金星,更晕头转向。
然而杨真的质问,依然在一句句地反射到他已经逐渐崩溃的神经之上:
“你诬良为凶,含血喷人,难道不知这等飞冤驾害、罗织构陷之事人能容天也不容?”
他说着,与他的控诉逐渐同调的,是那越来越阴冷地脸色。
药铺老板不禁趴在地上不住后退,一边把求助似的目光投向四周。
可此时此刻,堂上所有的差官、衙役,仿佛都变成了一个个的木桩,只是默然静立着。而投向他的目光,却是越来越陌生——越来越让人不安的陌生。
终于!
再也承受不住这公堂上越来越沉的威压,被逼到绝境的药铺老板突然生出了无穷的力气,“腾”地一下就从地上跳了起来,把致命的指证,用手指的利箭,直接射向了一旁的彭孝直:
“是他……最后那页账册是他写的,他说这叫借刀杀人,还给了我一处宅子,让我出面指证。”
时间回到昨夜,源善堂。
远处传来三声梆子响,已是时近三更,文儒坊里家家闭门,户户落锁,显得死气沉沉,偌大的街市上房屋店舍都黑魆魆地栓着门板,忙完了一天的源善堂掌柜记完了最后一笔账,正打算锁门,不料就在这时,又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打烊了,若不是急症明儿再来吧。”掌柜的说道。
“掌柜的,我买点砒霜。”进来的年轻人微笑着掏出银饼子放在柜上。
籍着夜色,掌柜的看得分明,那是一锭元丝石鏪的十足成纹,二四宝,绝非那起三五钱一块的零碎可比,显见得对方出手豪绰。也就不再多说,掏出账册便道:“砒霜倒是有,照规矩要登记。不知客官姓甚名谁?要多少?可是家中什么人犯了昏睡病?”
“药老鼠的。”年轻人嘿嘿一笑,“我叫杨真。”
掌柜的手中毛笔攸地顿住,猛地抬起头,怔怔望着对方:“你叫杨真?”
杨真就住在文儒坊,大家街坊邻居,他又怎会不认识?
可眼前的年轻人虽然同样也是眉清目秀,但却绝非杨真,自己又没老眼昏花,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是啊,我叫杨真。”年轻人一字一顿。
然后掌柜的就看到眼前又多了两样东西。
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一颗鹅卵石大小的夜明珠。
“我看你是聪明人。”年轻人的脸在夜明珠的幽光下显得又青又白,沉甸甸的语气震得一阵阵的发怵,“这一生一死两条路,怎么选,你心里有数。”
老板忍不住身子一缩:“你……你要做什么?”
“我说了药老鼠。”年轻人微微一笑,拾起桌上的笔,蘸了墨,递到对方的眼前,“记吧。”
沉默!
沉默有如实质,沉沉地压在源善堂的大厅之中,两个人一时谁也不出声,掌柜的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看着那一对黑瞋瞋的瞳仁在幽冷的月光里折射出更加寒冷的黯芒,终于忍不住颤抖着伸出了手。
但就在这时!
一股突如其来的寒风从半掩的门口忽地灌了进来,房里的蜡烛“扑”地一下灭了几根,光线顿时黯淡了些。老板攸地打了个哆嗦,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开始不住地呐喊着:
“这是伪证!这一步迈出去,那就是万劫不复!”
但与此同时的,又一个罂粟般的甜美的嗓音,具现在他的脑海中:“怕什么,左右不过一笔罢了,有谁知道?”
陡然间无数地念头闪过,只这提起的笔,却瑟瑟缩缩地怎么也无法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