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温见宁非但没有和往常一样用话刺回去,反而郑重道:“我不会赶你,一会我让人收拾了房间,你就在我们这里住下。”
见宛不无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脸上浮现出一种满不在乎的笑意,半低头玩弄着手上涂了鲜红蔻丹的长指甲问:“我听说温松年来找过你,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温见宁道:“也没什么,他只说了说你的近况。”
她把上次温松年跟她说过的一些话,原原本本地告知了见宛。
见宛果然只是轻蔑地嗤笑了一声:“我还当他还能说些什么呢,还是只会这老一套。”
她意兴阑珊地拎起手袋起身:“好了,我一会还有宴会要赶过去,就不陪你在这里啰嗦了。若是他再来烦你,你不妨对着他也好好耍一回冯家少奶奶的威风,把这家伙赶出门去,以后他自然不会闲着没事来打扰你们。”
温见宁没有回她的话,只是微微抬高了声音,再次强调:“我说了,你就留在这里,哪也不用去。不回温家,至于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宴会也一并推掉,不准再去了。”
原本已打算离开的人顿住脚步,扭过头诧异地看她。
意识到温见宁并没有在说笑后,见宛难得踌躇了一下,索性又回来一屁股坐下,不无挑衅道:“怎么,冯少夫人,你莫不是打算养着我?那我可要告诉你,上海可不比在港岛那会,我可不是那么好随便打发的。”
温见宁眉头微蹙道:“只要你别再惹是生非,其他的一切等你先住进来再说。”
见宛嗤笑一声:“冯少夫人好大的口气,只要我住进来,难不成你什么都能答应我?”
温见宁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道:“见绣死前,曾说过让我好好看住你。”
哪怕就是为了这一句承诺,她也不会轻易放开见宛不管。当初在沦陷后的港岛,她虽与见宛多有不合,可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过她,更何况是眼下。
提起已过世的见绣,见宛面上仍是冷笑,眼眸却有些躲闪:“谁要你来惺惺作态了,我就是混得再不如人,可还没沦落到你施舍的地步。”
温见宁难得软声道:“这不是施舍,只当是我求你来住。你就算再要与我置气,也没有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的道理。”
见宛顿时抬高了声音,又渐渐低了下去:“冯家如今也没什么人了,你们这又算过得什么好日子。好了好了,我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做妹妹的来操心,我自有打算。上海如今的光景也不好,过些日子,我打算去美国定居。”
一直表情平静的温见宁终于有些愠怒道:“你疯了?你要去美国,你拿什么去美国?”
若见宛只是一时异想天开,她还不至于为此动怒;可她清楚这人的性情,只怕是又听了什么人的话,一时被人骗了,才会突然异想天开要孤身跑到大洋对岸去。
果然如她所料的那般,回上海这些日子以来,见宛结识了一位美国商人,对方颇为心悦她,对她大献殷勤。只是这人不久后将会设法借道东南亚,辗转返回美国,他特意邀请了见宛跟他一路同行,去美国定居,其中的深意自然不言而喻。
见宛听后百般思忖,如今上海已百业凋敝、民不聊生,早已不复昔年的繁华,与其在这里过着朝不保夕、醉生梦死的日子,还不如去外面的花花世界看看。
她已动了心,今日来冯公馆,也有告知温见宁一声的意思。
说完这一切后,看温见宁的脸色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发难看,见宛也不复开始趾高气昂的模样。她低声用几近哀求的口吻道:“所以,还得你帮我一把。你可不能不帮我,你自己也说了的,见绣死前还特意托付过你。若是你再不帮我,我真没别的法子了。”
温见宁气结道:“什么叫没有别的法子了?你踏踏实实过日子,不比靠个外人强?到了大洋那边,你那位洋鬼子相好肯真心待你十年、二十年,你能保证这个人一生都不变?等到别人翻脸无情,你一个人在美国举目无亲时,还能找到回来的路?”
见宛低声道:“你放心,我也不是傻子。我听说过,那冯苓不也在美国吗。你如今和她也算一家人了,若是我真的赌输了,只怕还有用到你人情的地方。”
温见宁怒极反笑,只得连声道:“好好好,你果然打算得够周全,我倒是小看了你。”
见宛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可她已说到这里,索性豁出去道:“要我说冯家的人都跑了,你们夫妻俩还死留在国内做什么。不如咱们一起走,到了国外大家也好有个照应。”
温见宁脸色铁青道:“看来我今天该下逐客令了。”
见宛看她发怒,终于讪讪地住口。
两人俱是沉默了好一阵,温见宁才渐渐冷静下来,仔细思考起见宛方才说的话。
这人虽看起来有些小聪明,可行事也一贯不靠谱。但这一次,除却她想要傍上的那个外国商人不提,她去美国未必是一件坏事。国内的情势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上海这里也越来越不适宜久居,温见宁虽自己不愿离开故土,却也不会拦着别人出去谋一条生路。
她思忖良久,才深深吸了口气,在见宛紧张的目光下缓缓开口道:“好,我可以如你所愿。你想去国外,我不拦你,也会尽力帮你一把。毕竟你的人生,终归还是在你自己手中,我也无权干涉。但在你跟那个外国鬼子走之前,你自己再好好想想清楚。”
见宛听她松口,忙道:“你放心,我还没有那么快就打算跟那人走,如今去美国的路也不好走,至少也要等到秋天我们才动身。”
温见宁实在不想搭理她,可有些事又不得不交待她。
等这件事也终于谈妥后,两人一时无话可谈。
她们自幼年起就互相仇视,从小到大一路针锋相对,后来虽有缓和的迹象,可由于彼此性情迥异,观念截然不同,再加上陈年旧怨,始终无法如同正常姐妹一般。
若是见绣还在,或许还能有人从中调解一二,可……
温见宁只想到这就心中一痛。
最终还是见宛先开了口,她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起了另一件事。
当日回上海后不久,她又碰到了卢嘉骏。
那个两度辜负她的男人见到她喜出望外,或许是因当日他抛下见宛而愧疚,主动提出要补偿,却被见宛狠狠耍了一通。正因此事,温家人对她颇有微词,怪她不识抬举,这样辜负一个痴心人——不错,饶是被见宛再三戏弄,卢嘉骏仍然表现出一副痴心不改的架势。
见宛脸上满是讥笑,眼里却隐约有泪光闪动:“你大概也想不到吧,他居然还有脸来找我。那个懦夫骗了我一次、两次还不够,居然还想来骗我第三回,莫不是真把我当了冤大头?”
温见宁看她微微怆然的神情,心中莫名地也微微刺痛了一下。
这大约是她们两人除了为躲避日军被迫挤在一处时外,待在一起最漫长的一个下午。温见宁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有那么多要跟见宛寒暄的话,她们自下午聊到傍晚时分,尽管她一再挽留,见宛仍婉拒了在冯家用饭,只说是有个推不掉的宴会必须去。
临走前,见宛侧头低声道:“险些忘了恭祝你新婚,那位冯先生……他是个不错的人。在挑男人的眼光上,你倒是比我和见绣好多了。当初咱们还在港岛时,那样危险的境况,他都肯抛下一切去找你。这样的男人,你可一定要好好抓住了。”
温见宁向来不爱听这类话,可这一次不知是为什么,她低低地应了声:“我会的。”
最终,见宛还是一个人离开了。
她要住在哪里,要跟什么人一处,温见宁没有过问。可她相信见宛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在见宛自己看来,这或许是她自己小半生中最清醒的时刻了。
事后,冯翊听后叹道:“人各有志,你也尽力了,不必再多费口舌。”
温见宁只能苦笑,从前她喜欢用尽人事然后知天命来自勉,总觉得只要尽力而为,至少可以无愧于心。可这世上有些事,不是自欺欺人,就能说不遗憾的。
她答应见绣的事,或许终将还是会食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