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见宁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他用一种很惋惜的口吻道:“这么久都没消息,恐怕她是回不来了。”
温松年是真的可惜,一家四姐妹里,只有见瑜这个小妹妹最是乖巧听话,和他的感情也好。若是她能回来,说不定日后嫁得好了,还能拉上家里一把。
只可惜,逃回来的偏偏是性格最难驯的这两个。
当然,这话他是不敢在温见宁面前说的,至多也只在心里想想。
温见宁没有答话,对这个话题也不感兴趣,他只好讪讪地住了口。
……
把人送走后,温见宁折身上楼去书房里找冯翊。
她推门而入时,冯翊正在红木书案前写些什么,抬头见她进来下意识停笔,起身温声问道:“你与你堂兄已经谈完了?可有什么需要用得着我帮忙的地方?”
温见宁皱眉,轻轻推了他一把:“就算有,你也不准做滥好人。你能帮上他们什么,温家人的事和我又有什么干系。我和他们当年就已恩断义绝,若不是看在见绣她们的面子上,若不是他当年至少还曾告诉过我表哥的下落,只怕连今日的谈话都不会有。”
冯翊看出他们的谈话并不愉快,笑问道:“你那位堂兄惹到你了?”
温见宁摇摇头。
对于温家的人,她本就不抱什么期望,自然也提不上什么惹不惹的。
只是她把见宛的事一说,冯翊听了也觉得有些棘手:“这几天我会出门打听一下你那位堂姐去了何处,若是有了她的消息,就让她来咱们家里住一段时日,也好多陪你说说话。医生说了,也该让你多与人说说话,心情也能好些。”
温见宁哭笑不得:“若是让她来,只怕我每日还不够与她吵嘴生气的,哪来的舒心呢。”
话虽这样说,可她也赞同让见宛来他们这边住一段时日。温家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归处,既然见宛如今在那边住不下去,她理应帮上一把。
两人定下此事后,她扫了一眼书桌,才发现原来冯翊刚才正在记账。随手拿起账单,她仔细地看了一会才问:“家里的钱可还够用?”
这个话题其实她早就想问了。
自他们返回上海以来,一直在冯公馆生活。
尽管如今的仆人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如今上海的物价也在一路飞涨,想要养活这么多人,支撑起整个公馆,怎么想也是一笔极大的开支。
可她自从回来后整日只是待在屋子里养病或是看书写作,期间曾有一段时日,她也想和过去一样卖文为生,却发现如今的上海已没有太多她能施展抱负的地方,又偷懒了许多时日,以至于家中琐事都压在了冯翊一个人身上。
温见宁有些愧疚道:“是我拖累你们了。”
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够自食其力,不依附他人而活。当初从逃离温家后,她一直是这样努力的。后来和冯翊相恋,她也不曾懈怠,哪怕她身份平凡,力量微薄,不足以帮不上大家族出身的冯翊什么忙,可至少也不要做攀附乔木的菟丝子。
可陷落在港岛的那几年,让一切都变了。
她的积蓄一扫而空,如今再写文卖字,非但难以谋生,说不定还会为他们招来祸患。再加上这些日子她的病一直没能好全,让她越发觉得自己无用。
冯翊抬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又在胡思乱想了,这偌大的冯公馆里,最多只有我们,哪有什么你们、他们的。我们已经是夫妻了,还要说这样生分的话。我如今不也是整天无所事事待在家里坐吃山空?”
温见宁低头微微赧然,却仍坚持道:“好了,我已经知错了,只是差事总还是要找的。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我如今身体已大好了,总不能整日待在家里。”
冯翊轻轻叹了声:“你不必急于找差事,就连我一时半会恐怕也急不得。”
他拉着温见宁的手坐下。
温见宁听他语声温煦,这才知道原来他们二人当日虽秘密返回上海,可冯公馆主人回来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被有心人看在眼里。曾有几位昔日世交家的叔伯长辈希望冯翊能去伪政.府任职,都被他婉拒了,可他隐隐还是嗅到些不正常的味道。
冯翊只怕稍有不慎,两人会惹祸上身。
温见宁也觉得他的顾虑很有道理,蹙眉道:“难不成我们就只能这样下去?万一真被人盯上了,只怕上海也不是久留之地。”
冯翊只道:“若是租界也待不下去,我们就去乡下避一避,再不然就离开,换个地方住。”
温见宁想了想道:“若是要去乡下避难,也带上福叔他们几个一起,总不能再把他们留下了。可要再走远些,如今的情况,我们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她口中的福叔是冯公馆留下的几位老仆人之一,他因腿脚不便,当日自请留下。若是他们再要离开,怎能忍心再将这些老人家置于不顾。
可她的问题,冯翊也没有答案,两人皆是默然。
发愁归发愁,这对年轻夫妇的日子总是还要往前过的。
两人就这样坐在书房里开始盘算起如何省吃俭用。
除了请医生看病和往四面八方寄信的费用外,两人在生活上的开销并不大。这一来是由于他们多年在外求学时养成了节俭的习惯,穿衣吃饭上只要能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对其他的不甚在意;二来如今两人鲜少出门应酬,也省却了很多不必要的开支。
就比方说,冯公馆内还有两部汽车,上海如今的汽油价格贵比黄金,他们实在供应不起,平日外出时也多以走路或喊三轮车替代。与其把车子留在角落里生灰,还不如转手卖给有钱人。只是这价格上难免要折损不少,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冯翊还曾考虑过,是否要将冯公馆内的空屋子出租出去,好换取租金补贴家用。
然而几经商议后,两人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家里的空房子虽多,可那些房间里还有一些陈年的老物件。普通的房客来了也未必能爱惜,到那时再起了纠纷,反而闹得人不痛快。再者,他们万一招来了什么别有用心的人,这一屋子除了冯翊外,不是女人,就是老人,也无力抗衡。
直到再怎么找也找不到能缩减的开支了,两人才只好暂告一段落。
不出几日,多日未见的见宛终于来了冯公馆一趟。
上次温松年来过后不久,冯翊很快就托人打听到见宛的下落,并让人传了话,请她有空来他们这边一趟。只是关于她之前待在何处,和什么人在一起,这些冯翊都没有详说,温见宁也没有过问,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让人愉快的答案。
见宛登门时,她正在书房写作,还是冯翊告诉她人来了。
等温见宁来到楼下时,见宛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吞云吐雾。
见宛不知是从哪里过来的,身上的无袖织金软缎旗袍上有着明显的褶皱,神情微醺,仿佛还没有酒醒,指尖还夹了根细长的女士香烟,让温见宁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许久未见,比起当日刚从港岛返回时的形容憔悴,如今的见宛整个人仿佛枯木逢春般重新焕发了生机。头发早已重新烫过,蓬松如乌云般堆在脑后,微微上翘的发梢里都透着股张扬妩媚。一双眼似睡非睡,口唇涂得鲜红,和刚逃回来时灰扑扑的模样判若两人。
可温见宁看着这张脸,只觉得一会看出了昔年梅珊的影子,一会又看出了当年的孟鹂,可无论是哪个人,都不太像她记忆中那个总是趾高气昂的温家大小姐。
她定了定心神,扭头让佣人去给她做醒酒汤,却只见对面沙发上的人抬手按灭了烟卷,懒洋洋道:“冯少夫人不必费这个功夫了,我今天不过是听说你最近刚刚结婚了,顺路过来看看你这边过得如何了,不会久坐。一会不等你赶,我马上就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