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世黎一夜心绪繁复睡得不安稳,一时梦见自己被烧死鬼追,一时梦见张浊其被砍了头,半夜突地惊醒,发现麻姑伺候在旁边,见她醒了,连忙比划是不是要喝水。苏世黎看着她两鬓生了华发,心中突然一酸,叫她不用守夜,她却不听。
说张家这些下人,心里没有遵从少夫人之心,怕她们照顾不周道。
苏世黎见她执拗也没法子,不过叫人在内室又支了一张小塌起来,麻姑先还不肯睡,怕自己睡得沉,主家要什么叫不醒,但见苏世黎生气,这才不得不听从。
到也奇怪,她躺下苏世黎也睡得好。一夜无梦,第二日一大早的,她醒来心里便突地有了定论。叫四乐去把阿录叫来。
阿录来时虽然有些疲惫之态,但精神抖擞。进来回报昨天的事“昨夜那些拿了钱到还有些歉疚起来,毕竟是经年的老主顾了,还说他们主家要亲自上门探望夫人和少夫人。今日虽然还有些主顾前到铺子兑换,但只是去看风向的人也有。比预想的情况好很多了。只要撑半个月,这风头也就过了。这些日子只管守住了名声,通兑无阻,张家就守得下来了。”对苏世黎的尊敬溢于言表。张家不倒,那府里这些人便能继续以前太太平平的日子。小姑娘们生得好,许多都是为了避祸才进府为仆的。
苏世黎招手,叫麻姑把自己扶起来,却说:“你去跟她们说,只要是有地方去的,都报上名字,一会儿我带着名册去回了夫人,让她们自归家去。”
阿录愣住,缓了缓才问“少夫人这是?”但随后心里也了然,苏世黎一个新妇,自己一个下人,做得了一时的主,可到底夫人还在。这家里她说了算。她只是没想到苏世黎不能说服夫人。在她看来,夫人向来没有主见,外事上只要苏世黎说得再理,立场笃定,夫人怎么可能不听她的呢?
她站起身喃喃多问了一句“就真的不行吗?”其它人也还好说,卖到哪里不是做下人,只是别人不如张家宽厚,但……那些小姑娘们能去哪儿……二三十来人呢。若是有去的地方,当初又怎么会一个一个进张府来,离开张府,左不过是给人糟践的下场。且不说她们,就是府中那些年轻的小姑娘,哪个不是比外头娇贵。
又怕是苏世黎有什么误会了,陪着笑说“四乐姑娘去少爷院子是不是见到那些小丫头了?她们都是好姑娘呀,只是人长得好又没个依靠,便总是会坎坷些,少爷善心使然,给她们一个安身之地,她们也不是心怀不轨人,从来安分守已,没有做过不体面的事,不然老奴早就不能放过她们。”声音微颤“都是好孩子。”
四乐不悦“少夫人岂是这样的人。”
阿录看苏世黎的神色,似乎真不是为这个,连忙俯身告罪,可心里却是沉得慌。起身往外去,苏世黎看着她的背影与心不忍,叫住她:“把能读会写,做得事、吃得苦的,再另写一份出来给我。”
阿录连忙称是,神色稍稍有些缓和,快步去了。
四乐问苏世黎:“您要把她们收到布铺里面做事吗?”
苏世黎说:“布铺哪放得下。日前我去海城,便有想过做个西药铺子。后来事杂就耽误了。”现在那边的事她顾不上,全交给大掌柜的四乐也不过一个月去查一次帐罢到也没有什么不放心,药铺的事那边也有在筹备。这些小丫头留下来,以后在铺子里头做事也没什么不好。
四乐帮着她更衣,麻姑去拿膳食来。吃完了饭,四乐有些迟疑:“咱们就真的不劝夫人几句?那其少爷……”她不知道详情,总觉得夫人的个性,只要多劝劝,很难不动摇。
苏世黎拿帕子擦手,说:“他帮过我,怎么也是一条命的交情,我也要帮他一把。”
四乐问:“我这就去给您拿大衣裳。这就扶您往夫人那里去。”
苏世黎却拦住她:“所以不只不用劝夫人,还要再纵几分,让她动作再大一些。”她这一夜辗转,想得明白。这是张老爷遗愿,连张浊其自己都劝不住,夫人不可能被她劝住,那就只能反其道而行之。毕竟这世上谁也不是傻子。张家不傻,那陛下就傻吗?
自己唯一能为张浊其做的,就是让水更浑,不能叫陛下全力放在他身上。
她沉吟了片刻,对四乐说:“我这院子里得要人服侍,府里自老爷过世这几天,有进什么生人不曾?”
苏世黎哪是需要太多人服侍的性子,四乐于是立刻便会意,张府在张老爷在时,家里管得严,张老爷不在,又出了这么多风波,必然会有耳目入府来查探情况。起身:“我这就去打听。”
因着张家出了事,下头并没有采买新人进府,但是府里也有三两个生人,一个是帮厨家的亲戚,说因丈夫死了不得已出来谋事,因在城中还未找到主顾,便找到帮厨这里来,平日帮着厨房做些杂事,落个脚,只等有了活就会走了。
再有两个,是小姑娘,一个地方的人,结伴从乡下来张府投亲,原是打算就在这里谋个事,可张家出了事儿,现在还不知道该怎办呢。
一听四乐要给少夫人挑人,这三个无不愿意,连忙就跟着来了。
四乐叫她们在院里等,进去小声与苏世黎回话:“三个人,一个三十多了,叫九月,两个小姑娘俱是十五岁,一个叫阿碧一个叫阿长。路上,小姑娘一直问您处事如何,好不好相于,可九月却问,为什么您不用府里经年的老人,要挑她们这些没伺候过人的呢?”她觉得,这个人有些可疑。
苏世黎从窗棂边看出去,细细打量那三个,九月年纪大些,看着饱经风霜,那两个年纪小,低声说:“她问这事前,是什么情景?你给我说一遍。”
四乐道:“后我们过来时,遇到夫人身边的大喜,大喜和我寒暄几句便带着小丫头走了,于是她便问了。想来是看到了大喜,想到了这个吧。”
苏世黎问:“她问话前,可有人说了什么?”
四乐摇头:“不曾呀。”缓一缓愣了一下“阿长说了一句。她说,这些姐姐看着真有规矩,不像我们什么也不懂。”
苏世黎往院中的阿长看了好久。
她瘦瘦的,有些畏畏缩缩,背也站不直,双手局促地捏着衣角,眼睛也不敢到处看,一直低头盯着自己脚前。看着一点也不像是什么眼线。她旁边的阿碧到是看着极为精干的样子,眼神伶俐。而九月看着老实巴交,身材也更浑厚,全身上下洋溢着质朴的生命力。
苏世黎又问:“还有什么话?”
四乐想了想说:“九月问了之后,阿碧说,想来是少夫人新来府里就出了这么许多的事,府里的下人对少夫人不大恭敬,服侍得再好,不肯尽心也不当用,这一点却比不上我们的。”神色都学个一二。
苏世黎笑,点点头。叫四乐把这三个留在院里,让人给她教点规矩。
四乐低声问:“要不要……”盯着几分。
苏世黎摇头:“不必。”不然要她来干什么。
不到午晌,阿录便带了有地方去的那些名单。她也晓得,苏世黎叫这些人提前走,就是在给机会,要是真拖着不走,到时候张家事发,下场更不好。所以办事无不尽心。
苏世黎叫四乐来嘱咐了好一会儿,然后令她拿了名单,去张夫人那里。
四乐临出门,苏世黎有心,叫住她说“三个人里哪个机灵的,你以后办事多带着她。嘴说一万遍,不如眼见一遍,学得快。好上手把院里的事担起来。”
四乐晓得,带哪个去都没差不是非得找准了眼线,只要有心,那个眼线,总是会找人套出话的。于是便带了看着最伶俐的阿碧。
四乐与阿碧去时,张夫人正和大帐房说话,听大喜传话,拿了名单看了一眼就应了,苏世黎要办的事在她看来也不算什么。再说名单里头张子令院子里的丫头占了不少数,总归张家是要倒了,她对那边的人总是宽厚些,愿意给她们条好些的路。
大喜回完话出来,当即便从管事的妈妈那边拿了卖身契来,夫人也不要她们赎身的钱,反而还发了钱做打发做。这么几个钱张夫人不放在眼里。
不过和四乐一起去办这件事的时候,大喜免不得忧心忡忡。她晓得,张府要出大事。低声对四乐说:“这又是血雨腥风。”也因为面前是四乐,她才说一句,张家再不行,她和四乐这样的人都不会有事,到底是主家身边最得力的人呀,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四乐心不在焉,说:“是吗?”
大喜皱眉:“这件事就不该现在办。你们少夫人也实在太糊涂。”
四乐这便有些不高兴,心里冷哼,只暗暗嘀咕,对,你们夫人最是智慧,我们少夫人提了一句,你们夫人张嘴就肯了,想也不多想想现在外头都注意着张家的动向呢,今天若真开始打发人,上午打发的,不用到下午,各铺子就要被兑钱的挤爆。可真是聪明得紧呢。但脸上只是笑得真诚“姐姐说什么?我却不懂。姐姐教教我吧。”
大喜觉得她傻,笑着应付她几句,便不说了。
两个人到了阿录那边,她已经把人都聚集了起来,小姑娘们个个哭得眼睛都红肿了。大喜把契书和钱交给阿录嘱咐“三日后才可发还。”扭头对那些小姑娘们道:“这三日你们且还在府中照旧做事。不得懒惫,管好了嘴,不得胡说。只要不惹事之后自有打发,也不需得给什么赎身钱,要是不听,那可别怪夫人无情。”看着人哭成这样,十分不悦,皱眉喝斥:“成什么样子!别人还要以为,府里又出什么事了。”那些小姑娘一向怕她,连忙抹了眼泪,再不肯多抽泣一声。
四乐只带阿碧在一边看着。心里却知道,大喜也难怪能成夫人的左膀右臂,明知主家有错,却不曾顶撞主家指责主家做得不对,只暗下弥补。
回去的路上阿碧却突地说:“看大喜姐姐这样行事,想来夫人私底下对下人并不是个好性子的人。”
四乐一想,也是,若是苏世黎有什么事考虑不周,自己一眼看出了纰漏,必然当场就要告诉给世黎知道,哪会像这样百转千回。自己敢这样,不外乎是知道自己这么做,主家并不会生气,反正会夸自己做得好、想得周道呢。
大喜不敢这么做,原由不用多想,自有来历。
阿碧见四乐也深以为然,小心地问“四乐姐姐,她说张家要血雨腥风的大事,是什么事呀?”
四乐回去以后便与苏世黎说了阿碧打听的事。
苏世黎问:“你与她说了吗?”
四乐十分骄傲:“我怎么能与她说。虽然小姐说了,得让那个人得了消息,但我再怎么漏消息,也要合情合理,照常理讲,我怎么会与一个新来的小丫头讲这个那个?只应付几句提点几句罢了。要不然岂不是叫对方疑心。所以呢,我只说了一句,想来张夫人见大帐房说的不是小事吧,给她知道夫人见的是什么人就是了。”
苏世黎笑着,拿手戳她额头。
四乐回完话出去,阿碧在外面等她,与一道往白楼那边去。四乐今日得把白楼的事办妥。
路上阿碧便问:“外头都说少夫人家里是看风水的,准得很呢,给皇家逆天改命都改得成。真的假的呀?”
四乐眼皮子一跳,一脸听得好笑的模样:“要真有用,老爷不会给咱们小姐改改命?还逆天呢,以前哪个帝王葬得风水不好,怎么也没见哪个朝代百世长存呢?都不过是自欺欺人。”叹道“咱们主家也巴不得这些玄而又玄的事是真的呢,你瞧瞧,咱们主家都遇见的什么事啊。想起来都气人。”
阿碧点头:“那可也是。”
四乐仿若无事,随口问:“你怎么知道苏家看风水,且还给皇家摆过风水?”
阿碧说:“阿长说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