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坐在马车中,手里抓着一枚黑色眼罩。
真奇怪,当她听到思鸿那么说的时候,她心里竟是不吃惊的。
如今细想他这几日的举止,分明已有诸多端倪,几乎是等着自己去发现,只是她没有多想。
又为何需要多想呢?在她眼里心中,十二岁的楚思远是什么样子的?一技之长是烧饼,看书磕磕巴巴,写字歪歪扭扭,说话乡音浓厚,性子倔强不失可爱天真。
她明明知道,这个野孩子是关不住的,却一直笃信他不会离去,也离不开巍峨牢笼。
“做你弟弟是你先说的,你也没由得我愿不愿意……”
“姐姐,你要真是个商姐姐,那就好了。”
“我一点也不想当你弟弟!”
不归心一缩,这一回不似他爬高树时的惊惧动怒交加,占据心里的更多是隐晦的悲伤痛苦。
楚思远是她前生心口的疤,今生想轻拿轻放的失而复得的心头血。
她不愿意去想他连猫都不带上就自己离开的理由。
不归慢慢苦笑:“比之前世,长能耐了啊。”
耽搁了快两个时辰,若是机灵一点,怕是已经混进什么商队出了城去。那样的话怎么办呢?帝之四子离开皇宫的消息要是泄露了,各方势力势必要扫除障碍,到时普天之下就没有他的安康之地……
不归闭上了眼睛,突然想:带他来长丹,到底是不是对的。假如放他在民间,他这样聪明的一个孩子,生得又这样好,喜欢他的姑娘那样多,想来以后也不会过得太差吧?
如若从复生的那一刻起便思量好,不去见他,不带他来,复生后直接便回长丹,说此儿难堪大用,不如放之自由。
他的人生是不是就完全不一样了。
不至于如今,困他也无法,放他又不能。
“小姐。”马车外的赵康轻轻叫了一声,“找到了。”
不归睁开眼,拨开一点马车的帘帐,从帘隙里看见了城门,一片雪花擦过她指尖柔柔落下。
“停。”
马车停下,赵康揭开帘子,不归提一提衣摆,看见了距离城门不远的小小背影,忽然停住没有下去。
她很熟悉楚思远的背影,前世她与他待一处的时间不是那么多,又或者是没太过留意他的面容,只记得这个人的侧影和背影,从孩子到少年再到青年,然后很快就离去。
如今他还没长成挺拔修长的模样,根骨却已初现端倪。
不归在马车里看他,看他身上穿的是到长丹的那一身布衣,脚上也是那双破了脚趾的鞋,看他与来时一样散着头发,简单地在前额绑个束额,顺到后脑打个草草的发结,头发长得慢,依旧还没过颈,懒懒地散着,只是进宫后天天束个髻,如今解下来有些卷了,像个卷毛小狮子。
不归想,难为他不觉得冷。
她看了一会,嘱咐赵康说:“他若出城,不要拦着。”
赵康仍揭着帘子,听罢越发搞不懂这些人在想什么。
不归想,若他回头,转个身,她便带他回去。若他向前而去,那么从此天高云阔,两不相干。
可是他既不向前也不后退,干巴巴地站在熙攘的出城处作什么呢?
不归漫无边际地想,忽然视野里出现了越来越多绒毛一样的雪花,而前方的楚思远伸出手,仰起了头。
他在等雪。
不归心里一勒,喃喃叫了一声。
楚思远回头,看见不远处的她从马车上下来,绑着初见时的那枚眼罩,华裙上绣着孔雀尾翎,一路走来环佩玲琅,发梢温柔。
“鱼儿。”
楚思远等她来到面前,才和她说:“姐姐,你看,下雪了。”
不归抬手想抚去他眉上的残雪,中途又垂手,改去揉他肩头:“下雪了,瞧着喜欢么?”
“穿得这样单薄,冷么?”
楚思远都点点头。
她的手顺着他的肩胛滑到手背:“同我回家吧。”
说罢不再等他回应,不归握了他的手就走。
楚思远没动:“我的家在江南,巴蜀,不在皇宫。”
“胡说。”不归头也不回,“你的家是广梧,是我。”
“你分明在等我。”
楚思远没再开口,被她强硬地拉到马车上,放下帘子关上门。
“回宫!”她朝赵康喝道,终于不再摆张冷漠无神的脸。
马车掉头,不归身上的玉佩撞到车上,发出清脆又沉闷的声音。楚思远想抽出手,反被她全抓来合在掌心。
“说,为什么要走?”
她反复追问,他答道:“因为我想趁着年少,离你远远的,把你忘了。”
不归肝胆俱裂,缓了许久才问:“为、为什么?”
楚思远认真脸:“我不想当你儿子。”
我与你相隔天堑,你是那三十三重天上的云彩,我自来就是田泥里翻滚的蚯蚓,偶然出来仰望,看见你洁白的衣袂,做了个云层里的梦。可我终究只是个蚯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