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起的视线转向左侧,他伸手一指,问道:西边数里外可有一处军李村?陈配琪回道:“正有一座军李庄,小的嫂嫂家正是那庄上的”。刘洪起点了点头,军李多半与大明的卫所有关,果然是明朝传下来的村落。刘洪起在马上扭身转头,看向西南,数里外有一座孤峰,孤峰上隐隐有金碧之色。刘洪起问道,那可是锥子山,山上可是栖岩寺?陈配琪诧异地看了刘洪起一眼,回道,正是栖岩寺,正是锥子山。栖岩寺的历史比皇觉寺早,更比龙兴寺早,只是现在,栖岩寺是龙兴寺的下院,而到了后世,栖岩寺早已不存。
王昺在一旁问道,“敢问先生所问,可关乎气运?”,却是疑心刘洪起在勘查风水,刘洪起摇了摇头,道,只关乎寻梦。王昺闻言,似解其意,叹道:“先生不胜徘徊犹豫之状,似未尝一刻忘情也。依稀梦寐如昨,唯有付之长太息耳”。一梦三百年,不由王昺不感叹。张国纪也道:“先君子故去三十年,学生沉浮苦海,时常读先人文字以破幽忧,每一观之,黯然神飞者久之,转日始觉少安”。刘洪起听着这两位老先生文拽,心中叫苦,这口气已然认定他就是后世之人,如果自已就是后世之人,还能以未曾梦及敷衍么?比如这汽机,皇上问,为何不早见奏来?回皇上,只因昨日后世之人方才托梦于臣,这才主动。
这时,王昺又与张国纪聊起了先君子,就是先父,张国纪黯然道:“那年学生于京师国子监求取功名,豚犬尚在幼稚,家父病危之中,旁人问思学生则点头,问唤学生来则闭目摇首而已,闻听学生在部里挖了选,方才心怡瞑目。两月后学生方在先君子坟前伏地悲思,唯有泪尽而继之以血”,说到这,已是湿了老眼。
林中有一圈两人高的红墙,墙顶上覆盖着琉璃瓦。一只巨鳌驮着巨碑守在门口,碑上依稀可见东瓯襄武王汤公几个大字,这些字都有凿击的痕迹,已呈漫灭之势,碑后的神道上立着甲士一对,文臣两对,狮一对,马两对,正是郡王规制。在一座稍矮的碑上,已然全无碑文,正是流贼的首尾。在石人石马背后,是一座烧得只剩框架的享殿。一旁搭了几间人字形庵子,乃是工匠歇息之所。神道尽头的陵墓被开了一个入口,里边有人声,却是工匠正在墓里修补壁画。正中是一座散发着油漆味的红棺,却是新打制的,原先的棺椁已被流贼付之一炬。这具棺材被松香涂抹得极为光滑,棺材一头高一头低,讲究是,将碗放在高处,碗会自动滑向低处,漆匠的工艺才算合格。这是一座砖墓,墓室约有三十平米。天色渐暗,墓室中的画匠已然看不清壁画,正在收拾工具,准备从脚手架上下来。林中的蚊子也出来滋扰。
透过树丛,隐隐可见不远处的湖泊,汤和墓枕山傍湖,以风水而论,要比祖陵强多了。陵墙外有几间红瓦房,居住的是坟户,瓦房后周围是一片不大的菜地。这几间坟户居住的瓦房仿佛一座小小的三家村,林间的几座新坟也属于这座三家村,那是三个月前流贼造的孽。屋内,一个妇人正坐在案桌旁做着针线,她手中是一只穿坏的布鞋,或者说是鞋帮子,她正在修补,换上新鞋底便算完工。鸡在院中咯咯地叫着,这里管下蛋叫繁蛋,这又是庄士童年的语言,只是到了庄士中年时,这些流传了几百年的词汇便消亡了,消亡在生活中,也消亡在书本上。
瓦房旁边还有几间土坯房,其中一间是锅屋,炊烟正升起在房顶。锅屋内,锅腔上坐着蒸笼,一个妇人,手往盆里一浸,沾一下凉水便去起蒸馍。已近黄昏,鸟雀在林间噪成一片,几十匹马立在神道入口处,士卒们纷纷下马,有的去林间小解,有的打量着神道两旁的石象生。锅屋门口,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从地上爬起,冲身后跪了一地的人吩咐道:“快,吩咐打水,预备猪胰子,给伯爷驸马爷洗脸,吩咐备茶,支会二爷,就说二位大人与老祖宗敬香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