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爹当时途径蜀地,乔兴邦手下的司田参军听说他精通水事,便将云门堰的宏景向我爹爹描述一番,我爹爹一听,就知不妥。”
“渝水源出荒原,上游多土,中游纵穿川北丘陵,两岸紫岩松散,若论水中泥沙之最,除黄河以外,渝水首当其冲,所以决不能以寻常方法治理,倘若急功近利,轻易筑堰拦洪,只会适得其反,一旦坝成,泥沙沉积,河道淤塞高升,难保不决堤!即使勉强维系几年,中游滑山塌石也不可免,何况水缓藻生,疾病蔓延,水蒸地碱,禾田受损,实在害多于利。”
“我爹爹让那司田参军引见,苦劝乔兴邦,说宜缓不宜急,宜谨不宜险,乔大人只想自己名垂千古,哪里听得进去,我爹爹见他一意孤行,不可更改,便提出筑堰之前深挖河床、多开孔道,那是十分耗力费时的办法,乔大人急于求成,半应不应,我爹爹只好悻悻而回。”
“回来之后,他越想越忧,于是独上西京谒见工部尚书,董尚书还算客气,满口承诺,会遣水司郎中亲往云门镇仔细监管,不容差漏,结果呢,那水司郎中和乔大人很快成了酒肉知己,哪有监督之利?坝成才两年有余,便已河床高淤,漏洞百出,梁督治瞒上责下,令乔兴邦设法改善,乔大人这才想起我爹爹。”
“我爹爹年初到云门镇一看,果不其然,那云门堰外表光鲜,排沙洞却堵了十之八九,河藻腐臭,血虫滋生,两岸患病的人逐月累增。他废寝忘食的画了三天三夜的图,指明疏通之法,如何扩洞增排,如何加修分洪道,在何处增筑防沙坝,如何定期分段冲淤、整治河床……”
“本以为可以亡羊补牢,谁知前些日子乔大人一封信递到园中,说银资不足,弥补之策有一半无法实施,让我爹爹再想些更简便的法子,我爹爹气得摔信大骂。”
“我这回来合州,将爹爹苦口婆心的回信和所绘的第二卷堰工图交到乔大人手中,告诉他图中画的增主堤、砌子堤、加鱼翅、挖决水囊等等方法,都是紧要关头的救命之策,万事仍该以第一卷中的法子为先,防患于未然。”
“乔大人抿着玉茶盏子,只说了一句会视人手和工时酌情而定,就遣人将我送了出来,看他的样子,何曾把这当成事关苍生的举措,唉,只盼以后都是好年景,别有什么暴雨山洪。”说到此,望望窗外,不禁苦笑。
唐老板摇摇头,“一到这时候就银资不足,活见鬼,什么银资不是老百姓的血汗,都被做官的打着各种旗号中饱私囊,用来往脸上贴金,比喂了狗还不如,这貌似护民的云门堰一朝成了害民的阎王堰,不知要堵进多少性命!只怕灾患越大,他们越有由头揽更多的银钱,便是竭天下府库之力,又怎能填得满?”
两人默然,连画一般的窗景都似失了意境。
这日是长兴七年四月中旬的一天,大盛开国近两百年,当今天子广成帝李桀是野心勃勃的雄主,继位仅四年便灭乌澜国,设北庭都护府,广成十五年灭月鹘国,打通漠北天山,设陇昆都护府,疆域直至碎叶水,奉宇年间收南疆及诸海岛,因士兵水土不服,短驻而撤。
十三年前,广成帝以六十高龄亲征百丽,历时一年零八个月,不料遭遇惨败,次子阵亡。
常年穷兵黩武,徒耗国力,朝臣纷纷进言,广成帝最终放弃了举国再攻百丽的决心,却也厌倦了指摘他过失的逆耳忠言,连罢三相,变得骄横自逸,自此纳谏、用人、执法皆不如前。
奉宇十九年,广成帝大兴营建,构筑神庙陵墓,各级官员跟风效仿,报功求赏。边关武将亦不示弱,不断挑衅滋战,要求增军加饷,于是朝廷高税重赋,敛财于民,百姓怨声载道,盛太祖李钺创下的雄厚江山,底子越刮越薄。
然而天子早已失去了得知民情的途径。朝中奸臣妒贤嫉能,抵制官员流通进京,各域督治长驻属地,自握募兵,权大自专。
如今的大盛江山外重中空,只有广成帝遥遥在上,案头的折子写满各方政绩捷报,内忧不知危,外患不觉难,坚信不移的活在盛世明君的幻象里,不知一席锦绣之下,早已遍布蝼蚁。
莛飞拍案打破沉默,“一介书生,尽己所能。我可不能因为那云门堰,辜负了你唐十卤的手艺。”三下五除二,将碟中所余扫荡一空。
再抬头时,发现一层淡金阳光涂抹窗棂,此刻大雨未央,云却疏散不少,午后斜阳驱光而下,半钩彩虹连接阴晴,映得夔门双峰焕然生辉。
这双峰北名赤甲,多铁微红,如人袒背,南名白盐,多钙石,晴时亦笼霜罩雪,双山双色,浮云连水,美如蜃景。咆哮的江面也有所收敛,阳光着处金波万缕,雨云遮处银暗幽深,长江呈现出少有的斑斓迷幻。
莛飞深叹:“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我途径此处不止一次两次,仍是回回惊叹。老唐,你这红卤、白卤鲜得绝无仅有,莫不是沾了红白双峰的什么灵气秘诀儿?”
两人大笑,忽听楼下一阵吵闹,唐老板探身出窗,只见一个大汉将檐下背包袱的少年追到街上。
大汉骂骂咧咧,“碰掉了爷的食,屁也不放一声,你是死人嘴么?给爷认个错,也算替你娘教你个礼!”
那少年头戴斗笠,身上衣衫旧得分不出灰蓝,裤腿破烂,草鞋糊泥,背上的包袱形状特殊,又长又扁。他对大汉的话充耳不闻,自顾自的站在雨中,小心翼翼用袖子擦掉包袱上的卤油油渍。
大汉更怒,“什么物事这么宝贝,正好用来赔爷的鸭脖子!”伸手去捉少年背上的包袱。
少年举步跳开,两人沿百步梯上上下下兜了几个来回,那大汉粗手长臂,人高马大,却始终差了一截。
唐老板蹬蹬下楼,到门口呼喝:“麻六,你长长出息,跟小孩子较什么劲!那鸭脖子算我的,再补你一碟!”
拖住麻六的膀子,将他拽进铺来,“我再白添你两壶酒,喝暖了回家去,省得又讨婆娘骂。”将麻六按在角落,去寻炭火盆来给他烤衣服。
莛飞在楼上看得清楚,他进门时不小心刮蹭的便是这少年。现在麻六被拖走,少年仍站在雨里,斗笠破漏,衣衫透湿,捞了一通责骂,带着疏隔自省的警惕,不愿再向铺子靠近,店中人声嘈杂,更显得他委屈孤单。
不知为何,莛飞看着少年的时候,忽然冒出十分奇怪的感觉,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有种飘渺的亲切,飒飒的雨声里,好象有人弹琴奏乐,他竖耳凝神,又听不到什么琴声,只有心头缠着一团说不出的微痛,七分伤戚,三分欣喜,空空落落。
少年立了片刻,抬头看看雨势,迈步向码头走去。
莛飞怔过神,脱口叫道:“小兄弟,拿着这个,别淋坏了!”从桌下抄起自己的伞,抬手掷了下去。
少年听到呼喊,仰首回头,接伞一愣,尽是尘色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湛湛目光向莛飞所在的窗口照了一照,似在犹豫要不要上楼把伞送回,看看店中众人,终于作罢,生涩的向莛飞躬了躬身,以示谢意,撑伞下阶而去。
唐老板安置了麻六再出来时,只见一个单瘦孤僻的灰蓝背影打着雨伞,背着包袱,越行越低。
唐老板回到莛飞桌旁,咕哝道:“真是怪人,昨日在码头坐了一整天,既不上船,也不吃喝,我问他要到哪儿去,他摇头不答,我还以为他是哑巴,叫他来铺里吃点东西,说明了不收银子,倒象要毒他似的。”
“天黑以后,我叫你嫂子整了床铺让他来睡,他照样不肯,直到下雨之后,才来檐下躲雨,店还是死活不肯进。我悄悄下码头打听,只有一个船哥说这孩子在找下江南的船,却没有船资,如果有人肯载他一程,他在船上做什么脏活杂活都愿意,那船哥不缺人手,因此回拒了。”
莛飞担心道:“小小年纪出远门,说不定吃了什么亏,才如此提防,我这两日横竖要回园子去,干脆叫他同行好了!”
唐老板按住他的肩,“那孩子拒人千里,硬帮他只能碰个大冷脸,你放心,我今早给了赶筏子的窦老头两吊钱,窦老头会想法子载他走,等雨小了就能上路了。我看你倒不用着急,反正办完了差事,不如多转两天,你来来往往总是匆忙,那云龙洞百里暗河,天坑地缝,将军岩,八阵图,都没去过吧?川蜀奇险,无穷无尽,只馋这点红卤白卤可不够。”
莛飞听到好玩儿的去处,两眼生光,“倒也是,那就多叨扰你和嫂子几日。”
黄昏时分,雨尽云开,耽搁了行程的船只纷纷起碇解缆,鱼复码头恢复了帆樯蔽日的繁忙。
莛飞还是不放心,下码头去看那少年究竟走了没有,在一片吆喝嘈杂中找了两个来回,不见少年的影子,应该是随窦老头下江去了。
莛飞想起一事,转身问跟着的唐老板:“你还看出那孩子什么古怪没有?他躲麻六的步法奇异之极。”
唐老板笑道:“瞧你说的,好象你是个会家子。”
莛飞晃晃脑袋,“呵,我虽然是个书痴,可周围全是能人,园子里光丁三哥一个,就不知熟通多少拳脚路数,他和叶哥哥、林姐姐比划的时候,我也瞧瞧热闹。”
唐老板咂咂嘴,“你爹爹真是,换了我在那园子里,早让你学成了不知什么厉害本事,他却偏偏由着你,让你成了跟他一模一样的书呆子。”对着暮山金水叹了半晌,“不过话说回来,你爹爹虽不是什么显赫人物,可这世上想必有很多人跟我一样,一世都记得他的好。”
莛飞并没听见,望着百舸下江,千帆争流,只觉暮天水长,满心宽畅,衣袂被风一鼓,荡起豪情,忍不住学着霍青鹏的歌喉,对江高唱:“有女莫嫁驾船郎哎”
“哗啦”一声,一尾烂鱼凌空砸来,“还咒我们跑船的讨不上媳妇!”
莛飞被淋得腥臭,却哈哈大笑,笑声和着桨声水声,肆意回荡在高山深峡之间,悠悠无尽。